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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

耿记布庄的耿老板跟纪雨宁也算相熟,见她过来,笑着问道:“夫人要什么尺头面料?”

以前纪雨宁做姑娘的时候十分慷慨,挑起颜色都不带重样的,嫁了人反而精打细算——不是说李大人发迹,怎的日子反捉襟见肘起来?

不过好歹有这些年的交情,耿老板待她还是客客气气的,“前儿刚来了一批苏州绸缎,夫人可有兴趣瞧瞧?”

纪雨宁含笑摇头,“不用麻烦,扯两匹松江细棉布就够了。”

要做衣裳,还是这个经久耐用,且柔软服帖,不必担心磨损肌肤。

耿老板刚想说李大人上个月才做过,这个月又来?及至见纪雨宁身后人影,方才笑道:“原来是位新客。”

那人的模样十分明朗俊俏,倒不像家丁小厮之流,是李家亲戚?不是说李家从前务农为业,哪里养得出这般风流别致的后生?

耿老板心念电转间,纪雨宁已简短道:“是我一位娘家表兄,初来京城,不熟悉人情世故,我才领他出来转转。”

楚珩听到这样称谓,心里不禁麻麻酥酥的——不管怎么说,关系算又进了一步,表兄妹也好,说起话便更不必拘礼了。

不过他还是客客气气道:“我看一匹就够了吧,呃……表妹?”

纪雨宁笑道:“还有里边呀,你不穿中衣的?”

楚珩闹了个大红脸,他以前的衣物都是宫中织造局经手,倒忘了这出。亏得纪雨宁这样细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话说要真是不穿……想到两人裸裎相对的模样,脸上便有些热辣辣的。

忽一眼瞥见玉珠儿警惕地望着他,楚珩忙收敛起那些下流念头,正色挥了挥脸上热气,“太热了,晒的。”

玉珠儿:……

耿老板包好了布,“还是拿回家去,还是就近送到裁缝铺里?”

纪雨宁道:“一事不烦二主,就由您代劳吧。”

一般布庄也会兼做裁剪生意,精细度可能差点,可对于男子衣物该绰绰有余了。

耿老板当然求之不得,一趟赚两笔还不高兴?取了软尺待要从柜台出来量尺寸,哪知后头的店伙嚷嚷起来,说是来了一批新布,让她过去点收。

耿老板讷讷道:“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赶不及,不如改天……”

纪雨宁不耐烦这样磨蹭,且楚珩是应试的学子,哪来许多工夫耽搁,索性自作主张,“您去忙吧,我们自己来就好。”

待要让玉珠儿搭把手,玉珠儿却嫌弃地捂着鼻子,“男人身上都一股臭汗,我才不要靠近!”

纪雨宁点了点她脑门,“坏丫头,就会偷懒!”

玉珠儿吐吐舌头,一径跑到柜台里边贪看那些花色各异的绸缎——不买看看也好啊。

纪雨宁无奈,“楚公子,请您挺直胸膛,伸开双臂。”

因玉珠儿方才那句言语,楚珩本来有些愠怒——他才不臭!为了今日约会还特意沐浴熏香过呢,怕是蜂蝶都会为他停驻。

不过这一路行来也确实出了点汗,会有味道吗?楚珩有点紧张,身子微微发僵,跟个棺材里蹦出来的死尸似的。

当然是英俊的死尸。

纪雨宁当然管不了这些,只是按部就班帮他量好肩宽、腰围、腿长等等细致的尺码,连脖颈都做了记录,确保赶出来的衣裳合乎身量。

纪雨宁低头刹那,楚珩鬼使神差想嗅一嗅她发间馨香,然而还未动作,纪雨宁已然抬头,恰逮了个正着。

纪雨宁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疑问,楚珩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方才我见你发间似有异物,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压鬓的玉蝴蝶,还以为蝴蝶亦为夫人倾倒……”

虽然是恭维话,说得却很真诚,纪雨宁只能假装面不改色,“是吗,看来阁下眼力不太好,以后莫再熬夜温书了。”

楚珩:……此女果真是铜墙铁壁,他用了那么多话术,也不见她动摇半分,到底她是否仍留恋李肃正妻的位置?

坚贞的妇人,向来是历朝历代歌颂的对象,但,他惟愿她过得快活些,自在些,不要为世俗的规矩所束缚,而苦了自己。

纪雨宁在登记表上书写完对应的尺码,便转过身去,再不看那人一眼——方才那一瞬,她确信没有看错楚少甫热切的目光,稀奇的是,她心中亦未觉得恼怒。

论理她该狠狠训斥他几句,再断绝往来,但不知怎的,纪雨宁就是开不了口。可能是因为楚少甫有着一双与记忆里相似的眼睛——同样的黑亮而澄澈,却不带半分侵略性,像晨曦微露时的星辰,赏心悦目,看得十分舒服。

可除了一双眼睛,此外差别就大了,身量更是迥异。记忆中黑黑瘦瘦的少年郎,浑不似眼前明亮俊美,蜂腰猿臂,鹤势螂形。

说起来楚少甫的身材并不像读书人的身材,她总以为该是李肃那样文弱清癯的,原来还有别种么?

不一时耿老板抽空出来,“已经交代裁缝了,五日后来取,共是三套。”

纪雨宁颔首,先付了订银,便向楚珩道:“到时你自己来拿吧,银子我会交代耿老板的。”

楚珩不缺银子,他缺的是机会,当下鼓足勇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如夫人写张借契与我,等我赚到钱后,再如数报答夫人对我的恩情。”

纪雨宁淡淡一笑,“小事而已,何足挂齿,公子来日若能入得青云,扶摇直上,也是凭你自己的本事,若实在不愿有所亏欠,便拿这些钱去周济穷困,只当积些阴骘便是了。”

说罢,便叫上玉珠儿,“咱们回家。”

楚珩望着她端凝如昨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得心情复杂,方才并无言语冲突,可纪雨宁仿佛忽然多了些躲避他的意思——为什么呢?

*

纪雨宁回到家便感觉气氛异样,李肃本来在养病,此刻却好端端坐在大堂里,眉娘也不在身前。

“老爷好些了么?”纪雨宁不带情绪地问道,尽管她不再将此人视为连理,可毕竟同一屋檐下,见面打声招呼是应该的。

李肃的声调有些冷,“方才你跟谁出去?”

不问还不知道,原来今天有个模样俊俏的年青男子上门,说是找玉珠儿的——李肃可不信那丫头会大胆至此,多半是给纪雨宁打掩护,话本里多的是这类男盗女娼故事。

李肃当时便异常愤慨,以为纪雨宁为了报复他的花心,她跟他置气他不恼,可她不该把李家的脸面拿到外头踩,让整个李家为人所耻笑。

一想到这个,李肃浑身的血便朝头上涌,坐也坐不住了。

纪雨宁轻嗤一声,“怎么,老爷以为我在偷汉子么?”

这样粗鄙的口吻,显然模拟的是老太太的态度。李肃反倒放下心来,“我不过白问一句,何必生气?”

若妻子真有何不轨之举,断做不到如此坦然——兴许是他误会了。

纪雨宁懒懒道:“不过是今年乡试的举子,不认识路,给他指条捷径,这般老爷就疑神疑鬼起来,当真可笑。”

确实最近多了不少进宫赶考的学子,李家又挨着闹市,敲错门也不奇怪。李肃想通便释然了,只皱眉道:“这种人何必理会,以后再有不识好歹的,打一顿捆去京兆府就是了。”

说不定还是故意走错的,指望巴结他这位新贵,好为今后仕途添砖加瓦——呵呵,他李肃又岂是那么好收买的?

纪雨宁心想这人浑忘了自己的出身,发达之后就跟范进中举般得意忘形,浑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跪在纪家门前苦苦哀求的。

纪家要是不放他进来,只怕他这会子还是个穷愁潦倒的乡下秀才呢,靠着点私塾束脩过活。如今一朝得志,便公然摆起了官威,恨不得把那些贫寒士子踩到泥里,让他们朝自己摇尾乞怜。

纪雨宁懒得理睬这种人,正准备回房歇口气,然则李肃眼尖,发觉她鬓上的玉蝴蝶动了位置,“我记得你今早不是这副打扮?”

“天太热,就摘下来了。”纪雨宁冷笑,“怎么,老爷是不是还得验身,看我清白可还犹在?”

这清白二字向来是夫妻间的忌讳,李肃不碰她虽有自己的缘由,可身为丈夫到底理亏,如今见纪雨宁公然翻起旧账,他不免泄劲。

真要查验也是不可能的——李肃光想一想都犯恶心,又怎可能亲自触碰她的肌肤?

只能疲倦挥手,“你去吧。”

纪雨宁沉着脸回到房中,慢慢卸下头上珠饰。想不到,李肃也是会吃醋的——不,应该说自尊心受害,他这人一向爱面子,自然不愿家丑外扬。

纪雨宁望向镜中那张动人面庞,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笑起来的时候便带了三分水意,活脱脱一朵解语鲜花。李肃不懂得欣赏,可旁人未必不会。

她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若是她真的红杏出墙,李肃反应又该如何?

想起楚少甫那灼热的眼光,纪雨宁不禁耳根发烫,忙命玉珠儿打盆清水进来。然而那个念头却仿佛已扎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