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轻柔至极,和梦中的那声“辰儿”何其相似。
一刹那, 九辰彻底清醒过来, 额上, 已沁出一层冷汗。
他怔然拥被坐起, 眼前依旧黑漆漆一片, 枯坐片刻, 便摸索着穿好鞋袜,循着记忆走出了帐门。
那些情景太过真实,真实到他几乎以为, 他又回到了幼时那座空旷冰冷的巫王宫里。
“辰儿……辰儿……”
那个诡异的女声, 又隔着重重雨幕, 传了过来,起初轻柔,继而, 隐隐夹杂着几分焦灼, 仿佛丢失孩子的母亲。
九辰茫然的站在大雨中,头顶闷雷滚滚, 电闪雷鸣, 又急又密的雨水一遍遍冲刷着他单薄的黑袍和本就苍白的面部。那股莫名的悲伤,又开始在胸中冲撞。
他咬牙定了定神,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要被这声音干扰。
这一切,不过都是从梦里延伸出的幻觉罢了。他只是,不小心又梦到了阿星, 才会陷入这么荒唐的梦魇之中。
他忽然想再去摸一摸那棵神女树。虽然他不大愿意承认,可神木复活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这一生都从未有过的安宁。也许,过了今夜,他就再无这样的安宁了。
从大帐到神木生长之处,这段路,他已熟记于心。因为久在军中,即使这样恶劣的天气,他也能凭感觉敏锐的辨出方向。
守在帐外的灵士见那少年醒来,且独自涉雨朝神女树方向去了,惊喜之余,又不敢擅自惊扰他,便只远远的尾随。
有了雨水的滋养,神女树枝蔓开始以疯狂速度生长,枯败和腐朽已成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生机的木叶气息。
原本焦黑的树皮,此刻湿漉漉的,缠满了枝蔓碧叶。九辰慢慢伸出手,把手掌覆在层层碧叶之上,熟悉的暖流,复沿着掌心传入体内。
仿佛母亲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离家归来的游子。
九辰慢慢扬起嘴角,吐出一口气,便靠坐在树下,闭上了眼睛。唯独右掌,始终紧紧贴着神女树的树干。他有些累了,很想安稳的睡一觉,没有梦魇的觉。
离恨天冒雨潜入巫山护灵军驻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冰冷的雨丝落入眼中,他眼眶却渐渐发热。当年,那个明媚洒脱的红衣少女,贪杯之时,也总是
如眼前的少年一般,喜欢靠坐在神女树下小憩,怎么叫都叫不醒。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九辰慢慢睁开眼睛,嘴角微挑,道:“我梦到了她。”
离恨天喉头有些发干,许久,哑声问:“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她是我的母后,在沉思殿点了烛火等我回去,给我做了很多很多好吃的,我再也不必担心训练回来饿肚子了。”
离恨天眼角缓缓溢出滚烫的液体,只不过,因与雨水混在一处,流出来时,已然凉透。
九辰认真的描述完,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小,道:“我可能是生病了。我不想再做这样的梦,也不想再在梦里见到她。”
离恨天有些意外的望着神木下,那少年渐转冷漠的黑眸,心中一痛,声音愈发黯哑:“她……是
你的母亲。”
九辰抿起嘴角,复闭上双目,任冰冷的雨丝落在面上,许久,才睁开冰冷的黑眸,道:“当年,她既然选择沉水明志,这世上,想必再无她所牵所挂。死者为大,即使是在梦里,我也不该再扰她安宁。”
他慢慢收回覆在树干上的右掌,直到掌心那丝温暖彻底消失,才语气淡漠的道:“从小到大,除了兄长,那些血脉亲情于我而言,其实并无特别的意义。即使你们口中的那些真相是真的,我也从未奢望过她能像梦中那样,做我的母后,陪我长大。”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如果我是九州公主,一定不会选择死。但是,我终究不是她,我能理解她的选择,因为,她所牵挂的人,并不在这个世上。也许,对离侠而言,九州公主是一生至爱,可于我而言,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除了血缘的羁绊,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即使近在咫尺,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彼此的模样。”
语罢,他抖了抖已然湿透的黑袍,扶树而起,复循着来时的路线往大帐方向走去。
离恨天盯着雨夜里那个孤寂而单薄的少年背影,蓦然发觉有些东西,无论他如何努力,只怕都无法使之复原如初了。他一时心痛如绞,一股久违的热流在喉间涌动,颤声道:“如果,她并没有真正死去,还有醒来的机会呢?”
雨幕中,那少年的身影一顿,许久,哑声道:“若有所需,我必鼎力相助。”
“除此之外,我不会再打扰她。我想,她和我一样,已无力再承受一份陌生的血脉羁绊。”
即使,她真的可以死而复生,并成为一位慈母,可他,却无法再用对等的慕孺之情去回报她了。
他的心,冷了太久。
一份基础不牢固的感情,即使是亲情,也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到最后,也不过伤人伤己而已。
次日,骤雨初停,九辰一直昏昏沉沉睡到正午,才恢复几分意识。
听闻外孙醒来的消息,楚王一大早顾不上吃早膳,就急奔至帐中,亲自守在床边。
许是夜里淋了雨的缘故,九辰有些发烧,闷头睡了两个多时辰,非但没有减轻,反而烧得更厉害了。
楚王焦灼不已,将几名军医骂的狗血淋头,并亲自端着药汤,拿起汤勺,把苦涩的药汁一勺一勺喂进九辰口中。
九辰勉强喝了几口,稍微清醒一些后,便道:“我自己喝,不敢劳烦外公。”
楚王拗不过,全程盯着那少年把碗里药汁喝得一滴不剩,才放心的让人把碗具撤下。
这时,帐外忽然传来照汐的声音:“王上,寰州急报。”
楚王脸一沉,似是想起来什么极不悦的事。他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却依旧慈爱而有耐心安抚了九辰一番,才掀帐出去了。
其实,这封急报并非来自寰州,而是从两百里之外的汉水发来的。
因为夭黛之祸,各国虽不敢侵吞昔日那片肥沃的云国故土,可都不约而同的派出暗探,时刻监视汉水附近的动静,以防别国搞出什么小动作。
云灭后的十多年间,除了楚国蛮横压人,不顾九州非议,驱赶死囚在汉水之上搭建了铁索连接成的木板桥,用来运输北方粟米马匹兵器外,其余各国皆是安分守己,敢怒不敢言。
两年前,临近汉水的夜郎国大旱,闹了场史无前例的灾荒,夜郎国国主试图效仿楚王,在汉水之上偷偷搭建木桥,把从外借来的粮食运入夜郎。楚王得知之后,大怒不已,不仅派人捣毁桥基,并命熊晖带三万精兵兵压夜郎。夜郎国主吓得魂飞魄散,亲自奔出城外,向熊晖告罪,并发誓再不动汉水一草一木,楚王才勉强收兵。
因为没有粮食救济,夜郎百姓因这次灾荒饿殍遍野,死了数千人。楚国以国势压人,置别国百姓性命于不顾,本是极不人道的举动,可各国却无人敢跳出来指责楚王,也无人敢冒着得罪楚国的危险去救济夜郎。
听说,夜郎那次的灾情之所以最终能得到控制,是因为一股途经此地的神秘军队,劫了北方某国进献给楚王的粮食,经山间栈道转运到了夜郎。
奇怪的是,依楚王霸道火爆的脾气,听闻消息,非但没有问罪夜郎,连那支神秘军队的来历也没追究。
今日,这封由汉水发来的急报,内容很简短,主要向楚王汇禀了两件事。一是昨日汉水水位突然暴涨,冲断了楚王搭建的长达十里的铁索桥,汉水之上生长的那些夭黛,从昨日开始疯狂生长,数量也增加了一倍不止。二是暗探们查探到,有一股百余人的队伍闯入了汉水附近,看举止十分像训练有素的专业军人,身份不明。
“听闻三日前巫王亲自带兵从沧溟出发、日夜行军,人不离鞍,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到汉水了。”照汐谨慎的道。
巫王兴兵攻楚的消息,楚王其实两天前便已收到,只是顾及到九辰和神女树复活之事,才按下不发,并下了封口令,严禁任何人提起此事。
他之所以胸有成竹,并无丝毫惊慌,是因为知道只要自己的外孙还在楚国,即使巫启兵压寰州,也不敢真的开战。如今,神木复活,他再无顾忌,听闻此事,目中陡然闪过一丝利光,哼道:“看样子,巫启也被堵在了汉水,才会派人去查探情况。”
照汐愈加谨慎的道:“属下把送信的暗探详细盘问了一番,有些怀疑,是巫启亲自带人去了汉水。”
毕竟,汉水对于巫王启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当年,公主沉水而亡后,江上那些夭黛,据说就是感念他吹奏的一曲箫音而生。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自公主亡故,十八载里,巫王启从未再踏足汉水半步,不知是害怕睹物思人,还是不愿回忆起当年旧事。
楚王果然皱眉:“汉水怎会无缘无故掀起风浪?那件事,有消息了吗?”
照汐目光变得异常幽深复杂,半晌,愧疚道:“这些年,只要离恨天在汉水出没,属下便会派人跟踪,可惜,依旧没有发现公主遗体。也许,公主她真的……”
后面的话,照汐有些说不出口。
“寡人知道,此事,你一直很尽心。”半晌,楚王叹道。
摆了摆手,吩咐:“传寡人密令,严密监视巫启一举一动,事无巨细,皆禀于寡人,切不可打草惊蛇。”
照汐领命,便自去安排诸事。
不多时,叔阳在帐外求见。楚王一直在等他消息,忙命他进帐。
叔阳匆匆行过礼,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于楚王,道:“王上,这是巫子玉撰写的檄文,请王上过目。”
楚王展开,一眼扫过去,见这檄文写得洋洋洒洒,颇有煽动性,待读到“暴戾无情,残害亲兄”一句时,哼道:“这小子,那巫商明明是做了他的替死鬼,他倒顺势把罪名按到了巫启头上,当真是机关算尽,可见是个狠毒角色。”
再往下读,便是巫子玉痛骂巫启寡待凤神血脉,令九州公主泉下不安,惊扰了河神,以致汉水水位暴涨,夭黛横生,荼毒黎民百姓。
“他倒是耳聪目灵,十分识趣。”这段文字,令楚王心情愉悦不少。
叔阳亦一笑置之,显然很瞧不上这等小人行径,只因对此人只是利用而已,倒也不大在意,便道:“淮国大司马已秘密调兵遣将,只等王上同意借兵巫子玉,便会连楚抗巫。”
楚王抚须笑道:“看来,寡人是要送巫启一份大礼了。”
叔阳目光微动,恭声问:“王上打算调何处的兵马?”
楚王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会儿,道:“我西陵氏的将士,从不会为外人效力。传寡人命令,神木复活,凤神显灵,命四方十八蛮夷国上巫山祭拜神木,并商讨抗巫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