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王的血果然有些效果。
九辰虽然依旧处于失血状态,但高烧却退了一些,身体也没有之前那么滚烫了。脱离危险后,他右腕上的青木图腾也渐渐隐了下去,再无痕迹。
离恨天断没想到两年不见,九辰体内的刺心草已恶化到如此地步。若早知此事,当日他也断不会以那份情报做要挟,逼那少年在城门前的雪地里跪了足足半夜。
一步错,步步错。以前他做错的,又何止这一件事?他一颗心空荡荡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难受和酸涩,不敢再细想过去的两年间他和九辰之间的恩怨纠葛。
他空担师名,只一味的试图用强硬手段去扭转那少年的行为方式,从没有真正的去了解他的过往。他其实一直都明白,以巫王对巫后的恨意,九辰从小是缺失关爱的,所以常常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明白,九辰始终保留着一份赤子之心。百兽山下,他宁愿畅快的死去,也不愿回营乞求巫启出手相救。死士营中,他不惜忤逆巫启,也施计私放他离去,东阳侯离世,他一个人坐在寂冷的朱雀大道上,独自消化伤痛。
在那个少年面前,他从不轻易展露怜悯之色,因为他内心已经强大到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可这世上,哪里有不贪生不渴求父母关爱的孩子?若真有,只怕是真的被伤透了罢。
晏婴见离恨天眉峰紧拧,猜出他是发现了刺心草之事,心下一酸,便把九辰利用冰湖故意激出刺心草的事给讲了出来。
“景馆主说过,殿□□内的刺心草已蔓延至脏腑脉间,发作一次,对身体损伤极大。离侠大人有大量,也别怪殿下不知爱惜自己,当时情况危急,但凡有其他办法,殿下也不屑用这苦肉计。”
晏婴隐约知道离恨天对九辰有些成见,忙解释了一番,又顺带给他扣了顶高帽,生怕他一怒之下甩袖而去。
没想到,离恨天并没露出一惯的冷诮与讥讽之色,只抬起头,目光颤动的望着殿顶,喉结滚动着,似在强忍着某种情绪。
晏婴惊讶于这青衣男子微微泛红的眼眶,心下一紧,有些担心是不是惹怒了他。但离恨天已收回视线,他一手扶起九辰,单掌抵住他后背心,缓缓运起内力,把已经扩散到脏腑间的刺心草毒液重新凝结入心脉,再以内力封住。
九辰被折磨得痛苦不堪,连吐了两口淤血,复昏迷过去。离恨天瞥见他放在身侧的双拳,又被攥出血色,不由皱了皱眉,想去掰开他拳头。谁知,他手刚伸过去,脸上立刻挨了那少年一拳。
这拳头软绵绵的,并没什么威力,离恨天颇是无奈,仔细一看,才发现九辰整条左臂都肿了起
来。这是伤口发炎的迹象,离恨天本来只是想给九辰换一下药,没想到揭开布条,竟发现了一整块狰狞恐怖的烙伤。
晏婴直接吓得惊呼一声,险些跌倒。离恨天惊怒间,双目几欲喷火,咬牙切齿的问:“这是谁干的?巫启么?”
这很明显是刑伤,晏婴连连摇头,目光悲愤:“不,不会的!王上不可能下这等残忍的命令,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离恨天哂然一笑,显然已经把这笔账记到了巫王头上。
烙伤并不容易处理,离恨天稍稍一碰,九辰便会剧烈的挣扎。不过片刻,离恨天已经挨了那少年无数拳头。
昏迷中,九辰感觉臂上仿佛被人生生揭了一层皮下来,喉间闷哼一声,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缓了一阵,模糊的青色,才渐渐映入眸底。
他对离恨天身上那股特殊的青莲之息记得很深,不由皱了皱眉毛,嗓音干哑的道:“离侠?”
离恨天眼眶一热,微微笑道:“是为师。”
九辰隐隐觉得他语气有些怪异,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怪异,黑眸有些无助的扫视四周,问:“这是哪里?”
一旁的晏婴忙道:“是明华台。”
九辰虽看不太清他的脸,但确定晏婴也在,才稍稍安心,抬起手臂伸过去:“扶我起来。”
晏婴哪儿敢让他下床,急忙按下他手臂,道:“殿下需要什么,老奴立刻让人去取,可千万不能乱动。”
九辰皱眉,朝离恨天方向瞥了一眼,客气的道:“我有些私事同晏公交代,可否请离侠暂避片刻?”
离恨天自然不好直接说他是悄悄从窗户翻进来的,再翻出去恐怕会惊动守卫。抬眼打量一圈,见大殿另一头有间书阁,便清了清嗓子,顺手拎起被他打晕在地上的景衡,道:“正好我要找本医书,你们聊。”
盯着那青衣男子走开后,九辰才急问:“幽兰公主现在何处?”
晏婴提起此事,便忍不住叹气:“别提了,那位幽兰公主已经逃回风国,现在,正带着五万大军攻打剑北呢。听说,壁亭已经失守了。”
“她不仅当着三军的面撕毁了和子彦公子的婚约,还说要替王后和殿下出口恶气。可她也不想想,如此一来,不仅王上,整个巫国朝堂都火冒三丈,首当其冲的,便是王后和殿下。”
“壁亭失守了……!”九辰大惊,若非浑身无力,早就从榻上跳了起来,冷静下来只觉手足发寒,侯爷担心的局面,还是出现了。风王和薛衡休养生息这么多年,只怕等的就是这个良机吧。
果然,晏婴道:“他们就是看准了季侯离世,朝中无将,才敢如此嚣张。风国一出兵,漠北诸国也闻风而动,率三万大军兵压剑北。”
九辰抿起嘴角沉吟片刻,黑眸一寒,又问:“父王打算派谁领兵出征?”
他心中充斥着诸般复杂情绪,不仅有忧虑,还有感动。幽兰定然是为了他和母后,才行此险策,这世上,何曾有人肯如此不计后果、不顾性命的爱他护他。
晏婴想起刚才出去打热水时听到的小道消息,摇头道:“还没定。如今朝中人心惶惶,几派争论不休,不少大臣都趁机推自己的人,想把兵权攥在手里。原先和南相、季侯一派的老臣,也上书推举了新承袭侯爵的季小侯爷。唉,忠良之臣一去,这朝中的风气,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兵事岂是儿戏?”九辰冷笑一声,难掩失望:“如今国难当头,巫国内外交困,他们竟还有心思玩弄权力、为了自己那块儿方寸之地争得头破血流,实在可笑可恶。”
晏婴知道这位小殿下向来最有主意,心中一喜,问:“殿下觉得谁最合适?”
问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发白,暗暗擦了把汗,惊慌的道:“殿下该不会想主动请缨罢?”
九辰闻言,冷冷抿起嘴角,一双眸子,异常幽寒:“我一个待罪的世子,哪里有资格插手这些事,晏公也太高看我了。”
晏婴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忙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可那少年黑眸直勾勾的盯着殿顶出神,明明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哪里能骗得过人?
他正想问问九辰臂上那道烙伤的事,殿外,忽然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王上驾到。”紧接着,是一阵铁甲摩擦声及独孤信的声音:“末将见过王上!”
明华台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威严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线,出现在殿门口,除了紧抿的薄唇,看不清楚任何神色。
晏婴已经从里面的寝室迎出来,忙躬身道:“老奴见过王上。”
巫王淡淡嗯了一声,边走边问:“世子怎么样?”
晏婴眯眼笑道:“王上来巧了,殿下刚刚醒过来。”他疾步跟在巫王身后,抹了把凉汗,眼睛似无意般瞥了几眼书阁的方向,暗暗祈祷那离恨天可千万别露出马脚。
寝阁内,九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立刻咬牙强支起身体,恭敬道:“儿臣见过父王。”
巫王忙大步走至榻前,扶他躺下,神色复杂得凝视着那少年苍白的面色,叹道:“生着病,就不必拘礼了。”
“是。”
九辰点头应命,便抬起一双寒如幽谭的黑眸,直直的盯着殿顶看,嘴角抿着,神色平静的出奇,好像忘了榻边还坐着一个巫王。
父子两人,默默无言的处了会儿,还是巫王先打破凝滞的气氛,斟酌着道:“壁亭之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九辰眼睛动了动,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巫王叹道:“战祸一起,最苦的是百姓。如今秋收已过,百姓家里的储粮都是御冬用的,若强行收缴,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更何况,天气苦寒,也不利于长途行军。孤知道,那丫头与你情谊笃厚。若你能修书一封,劝她平息干戈,重修两国盟约,替两国百姓免去这场战祸,再好不过。”
说完,巫王便目光沉沉的望着九辰,神色晦暗不明。自御宇以来,他极少这般放低姿态,虽是事出有因,心底也禁不住得五味杂陈。
谁知,那少年却是冷冰冰的回了一句:“儿臣不会写。”自始至终,看都没看他一眼。
巫王震惊于九辰的冷漠态度,墨眸一缩,胸中怒火腾地烧了起来,咬牙问:“你说什么?!”
九辰嘴角抿的更紧,黑眸如碎寒冰,重复道:“这封信,儿臣不会写。”
“你——!”巫王气得牙根发痒,倏然站了起来,满是失望:“身为世子,就因为孤关了你两天,你就要拿国事同孤置气么?”
“儿臣岂敢跟父王置气。”九辰挑起嘴角,心中萦绕是前所未有的悲凉:“只不过,父王实在太过高看儿臣了。这场战事,薛衡只怕筹谋已久,否则,五万大军怎能不到一日就攻上壁亭。阿幽急于替儿臣和母后解围,只怕也是被利用了。薛衡虎狼之性,吞到嘴里的肥肉,怎么可能再乖乖的吐出来,即使阿幽有意解兵,只怕这场战事已非她能控制。这些事,儿臣能想到,父王岂会想不到?父王来此的真正目的,莫非是试探儿臣和风国究竟暗中勾结了多少?”
巫王冷冷绷起脸,面色不大好看,哼道:“世子既然看得透彻,就该明白,这次出征,谁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九辰眸底满是讥诮:“儿臣可以同意领兵。不过,儿臣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用文时侯的血,给三军祭旗,以鼓舞士气。”
巫王悚然一惊,登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