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时令蔬菜大减。湘妃特意用黑豆发了新鲜的芽菜,命膳房炖在汤中,一大早便亲自端到了垂文殿,和巫王共进早膳。
巫王眼底有些发青,似是没睡好,细嚼了一口芽菜,按例对湘妃称赞了几句。平时最爱插科打诨的晏婴,却站在一旁悄悄抹泪。
湘妃正喝着一口豆汤,见状,便搁下碗,语调清冷的奚落道:“晏公今日是怎么了?王上吃得好好的,你却哭哭啼啼的,岂不是故意败坏王上兴致?”
晏婴跪到地上,一边抹泪一边认错:“老奴知罪。”认完罪,依旧跪在那儿抹泪。
巫王被他搅得心烦意乱,砰得搁下筷子,沉眉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滚下去。”
晏婴这才抬起脸,含泪哀求:“求王上,让殿下休息会儿吧,哪怕是半个时辰也好。那冰席酷寒无比,夏日都能把人冻伤,何况冬日?”
巫王眉间陡然浮起一团怒意,他只要一想起那少年乖巧的跪在他脚边、为他按摩双足时,明亮的黑眸、认真的表情、讨好的话语、连带着嘴角那抹纯净的笑,其实都是假象,都是他为了骗取自己的信任而使出的计策,便觉怒不可遏,怒火中烧!
他堂堂一国之君,御宇天下这么多年,百官臣服,万民称颂,何曾被人如此欺骗玩弄过?那一刻,当麻木的双足,渐渐升腾起暖流时,他甚至有些恍惚,过去的十八年里,自己是不是太过迁怒苛责那个孩子了?现在,他只为自己那个念头感到可悲,可笑。
湘妃听了这话,清丽的容颜闪过一丝异色,微有嗔怪的看向巫王:“王上怎么忍心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去惩罚一个孩子?昨夜,殿下在我宫前昏倒,神色痛苦,似是犯了什么大病,若非宫人们及时发现,恐怕要出大事。不管是多大的错事,得等病好了再罚也不迟。”
巫王猛地一愣,幽深的墨眸,死死盯着湘妃:“你说,昨夜世子在你宫门前昏倒?”
栖霞宫在东南,诏狱在西北,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巫王神色紧张,眸底似有某种东西在窜动,湘妃凝眸叹道:“当时,殿下浑身湿透,冻得战栗不止。臣妾看殿下实在可怜,就让人把他抬进宫里,照顾了多半个时辰。”
见巫王面色发白,似有疑窦,湘妃眉尖一蹙,有些不高兴:“此事栖霞宫的宫人都可作证,臣妾骗王上做什么?”
晏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哽咽着道:“昨夜,王上统共睡了一个时辰。殿下还病着,哪有本事去诏狱杀完人,又跑去湘妃娘娘宫里睡上半个时辰呢?”
这时,殿外忽有内侍来报:“王上,风国的幽兰公主来了,说有要事求见世子殿下。”
巫王正在出神,一听“世子”二字,才猛地清醒过来,拧眉问:“她要见世子?”
内侍也是不解,只道:“她是这么说的,还说,有件重要东西要还给殿下。”
巫王还没发话,湘妃便道:“既是重要东西,还不快请公主进来。”
幽兰素衣乌发,青丝之间只簪着两朵洁白的兰花,姿容高洁,幽丽至极。因为常年混迹军中,她举手投足间,干练大方,毫无王族女子的娇柔扭捏之态。
这样独特的美丽,总能令巫王想到当年巫山神女树下,那个手挽强弓、性情洒脱的红衣少女。那是他这一生,梦之所向,梦之所思,梦之所往,亦是他这一生,最无法追悔之痛,铭心刻骨。
因为这点,巫王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很是满意。
幽兰同巫王和湘妃见过礼,见殿中并无九辰踪迹,便从袖中拿出几株紫色的连根草。
那草形似柳叶,约两指长,叶片很厚,湿漉漉的还挂着水,和普通草木很不一样。湘妃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幽兰抿唇一笑,道:“这叫寒疾草,长在冰冷的湖底,入冬才能长出叶片,能活血化瘀,医治腰腿寒疾。若用它煮水泡脚,坚持三日,可令双足发暖,三月不寒。”
巫王隐隐意识到什么,墨眸一缩:“这草,哪里来的?”
幽兰水眸一黯,叹道:“昨夜,幽兰去采绿湖边寻找一支丢失的发簪,靠近湖边时,忽然听到水里有动静,一时好奇,就躲在暗处偷看,没想到,竟看到了世子殿下。”
“殿下那时好像刚从湖里出来,浑身都是水,正坐在岸边休息。过了会儿,他又纵身跳进了湖里,似是在找什么重要东西,在水底待了小半个时辰才上来。上岸后,殿下像是冻坏了,倒在湖边不能动弹,幽兰靠近一看,才知道他是去湖底采寒疾草。”
巫王的心,慢慢被揪了起来。采绿湖挨着栖霞宫和飞鸾宫,和北苑离得更远一些。
幽兰道:“这寒疾草十分稀有难得,想必殿下是给极重要的人采的。殿下昨夜走得很急,落下几株在幽兰这里,幽兰不敢私吞,赶紧送了过来。”
巫王喉头有些发干,问:“昨夜,你是何时在湖边遇到他的?”
幽兰略一思衬,笑道:“幽兰记得走到半路时,听到了三更的敲鼓声,应是刚入三更。”
三更……那时,自己刚睡去不久罢。巫王手狠狠一颤,一碗白粥被打翻到地上,碗身碎裂,米粒溅得到处都是。
幽兰清眸一惊:关切的问:“王上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巫王摆手,艰难的吸了口气,道:“无妨。孤要谢谢你,送来这么好的东西。”
幽兰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恭敬的把寒疾草搁到巫王面前,道:“原来,这寒疾草是殿下给王上采的,殿下孝心可嘉,幽兰自愧不如。”
巫王脸色立时煞白。幽兰告辞后,晏婴立刻用力磕了个头,泪流满面,哀求道:“求王上饶过殿下罢。都是那死奴才看走了眼,冤枉了殿下,老奴定会好好教训他!”
巫王仓皇起身,怔了怔,拿起案上的寒疾草,大步朝书阁方向走去。湘妃明眸一转,也起身跟了过去。
晏婴如释重负般,身子一软,跌倒在地,可眼里的泪水,却是越流越多。
为了防止损坏书籍和看书时犯困,书阁不设暖炉,本就寒凉,夏天是避暑圣地,到了冬日,在里面待一个时辰,便会双足麻木,遍体生寒。
巫王刚走到书阁口,便觉一股寒意逼面袭来,如无数把细碎的冰刀,割得他脸部生疼。在殿内轮值的几个青衣内侍,都冻得浑身发抖,牙齿上下打颤。这冰席的威力,可见一斑,难怪宫人们谈之变色。
两排书架中间的通道上,一袭黑袍的俊美少年,薄唇紧抿,精致的五官因痛苦紧缩在一起,依旧笔直的跪在那面晶莹剔透的冰席上,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因为昨夜浑身湿透,此刻,他黑袍上已结满了冰凌,唯独额前碎发,还不停淌流着冷汗。
湘妃惊呼一声,疾步奔过去,刚触碰到九辰双臂,便被那冷烫的缩回了手。这哪里还是有血有肉的手臂,分明就是一截冰柱。
巫王双足如同灌了铅,短短几步路,却走了好久。等终于走到那少年跟前,他有些颤抖的伸出右掌,露出握在掌中的寒疾草,喉头如被人用力扼住般,哑声问:“为什么不告诉孤?”
少年身体陡然一颤,似是刚刚从冰窟里清醒过来,被冻住的衣袍因他的动作发出簌簌的响声,落下几块冰凌。
巫王双目微微发红,忽然捏紧右掌,寒疾草紫色的汁液,缓缓从指缝里流出,溅到透明的冰席上。一股莫名的怒火在胸中翻滚撞击,只需一个小口,便可喷薄而出。他向来是个隐忍的人,这一次,却再也无法压抑暴怒情绪,嘶声吼道:“你是不是觉得,如此委曲求全,孤便会怜悯你、可怜你?”
只要一清醒,身体,便再也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九辰抬起漆亮的黑眸,眸底有水泽流动。
巫王一怔,便见那少年冲着他轻轻一笑,哑声道:“若儿臣说了,父王会信么?”
一句话,如冰刀一般,插入心口最深处,带出淋漓血色。
巫王如遭雷击,身体骤然一僵,喉结滚了滚,竟无言以对。是啊,若九辰说了,他去的是采绿湖,不是诏狱,他会信么?这个问题,他不想深想。
一阵猛烈的低咳声,将他惊醒,巫王惶然低头,便见那少年已蜷缩起来,拿拳头抵着心口,剧咳不止。他不由伸出手,似是要抚住他肩头,手到半空,却生生顿住。温热的血,溅满冰席,也将他那双黑色绣金靴面染得殷红。
咳声终于止住,九辰擦掉嘴角血迹,抬起一双纯黑的眸子,轻笑如故:“儿臣的确奢求父王怜悯,可儿臣更希望,父王能一生安乐,健康长寿。若因为儿臣的缘故,让父王伤心不安,儿臣宁愿,自己从未出现在这世上。”
说罢,他偏过头,又咳了几声,再支撑不住,栽倒在了冰席上。
巫王怔愣了许久,双目剧烈的颤动着,直到靴面的血,凝成暗红色,他才悚然回神,迅速揽起那个昏迷过去的少年,冲着殿中内侍怒吼:“都愣着做什么!立刻传医官!”
午后,文时候带着南府诸人的供词,来垂文殿向巫王奏禀案审进度,并征询巫王意见。
巫王眼底尚泛着红色血丝,看起来疲累至极。见到文时候后,神色不似往日那样宠溺,反而阴郁失神,似有什么烦心事。
巫子玉小心的蹭到案旁,轻轻扯了扯巫王衣袖,可怜巴巴的道:“可是子玉无能,审了一上午,一无所获,让王上失望了?”
巫王摇头,这才露出些笑意,转目盯着巫子玉清秀的脸庞看了好久,忽然叹道:“子玉长大了,第一次审案,便能有条不紊、不出任何差错,孤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失望?”
巫子玉吐了吐舌头,这才放心大胆的抱怨:“王上刚才的表情,真是吓着子玉了。”
巫王翻阅了一会儿供词,忽道:“玉儿,孤记得,先王时有狱官写了一本《洗冤录》,里面记述了很多重案奇案的审理过程,就收在诏狱的卷宗室里。不如你去替孤取来,让孤做个参考。”
末了,又加了句:“别人去,孤不放心。”
巫子玉不情不愿的撇嘴道:“王上惯会使唤子玉。”他嘴上虽这么说,还是一骨碌站起来,嘻嘻笑道:“子玉现在就去。”
巫王盯着他离去的背影,陷入深思,心头,无端有些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