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府,南院
南隽墨发披肩,只穿着件素色单衣,双眸如枯井般站在窗边,形销骨立,痴若木偶。
短短一日,他竟觉得已经过了千百年一般。他迷茫的看着窗外明净的积雪和那些已偷偷钻出鸟巢觅食的雀儿们,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从哪里来,为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往哪里去。
他心中存了十年的净土,终究是被那冰冷的铁犁,无情的破皮起土,再不复存在了。
徐氏满目心疼,正站在他身后,拿着把木梳,沾了清水,细细的为他梳理多日未曾打理的墨发。
南央腿伤未愈,拄着拐杖站在南院门口,遥遥望着迅速消瘦下去的儿子,心痛如绞。
南福抹着泪道:“老爷,公子他会想明白的,您别再伤神了。”
南央形容枯槁,鬓边几丝白发被风吹的贴在脸上,忍不住泛起泪花:“因果报应,我活该如此啊!我现在不求他能原来我这个失职的父亲,只望他能好好的活下去。”
南福做梦也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家心高气傲、玉树风流的公子会变成这副模样。一听南央这么说,也有些伤感:“老爷,这世上哪有真的怨恨父亲的儿子,您这样子公子要是听见了,该多伤心。”
南央痛苦的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面对身心俱伤的儿子。
这时,守门的家仆匆匆来报:“相爷,外面有个少年,自称是公子的朋友,说想要见公子一面。”
“朋友?”南央眉心一跳:“可是穿着一身黑袍,手中握着把长剑?”
那家仆暗道老爷真是神人,连声道:“不错,是这个打扮。”
南央沉吟片刻,却吩咐那家仆:“你去告诉他,公子身体不适,这几日不方便见客,让他速速离开罢。”
家仆虽不明白为什么,也赶紧应了声“是”,准备去门口将人打发走。
谁知他刚转身,院中便想起一声低哑的少年声音:“不必了。”
南央认命般叹了口气,挥手让南福和那家仆都退下,才看了看不远处仗剑而立的黑袍少年,黑着脸道:“这种时候,殿下应该避嫌才对。”
九辰脸色有些苍白,这么冷的天,只穿着件黑色单袍,也不见瑟缩。许是常年习武的原因,他站着时背脊异常挺拔,被黑袍一衬,整个人都显得很单薄。
闻言,他浑不在乎的笑了笑:“我从府后翻墙进来的,没人看见。”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对儿子太过愧疚,南央觉得自己这份为人父的心软,也蔓延到了别家孩子身上,有时在街边看到那些无家可归的乞儿,也会有想要堕泪的冲动。因而看见九辰这副模样,便问:“殿下昨夜恐怕也被那剑气伤了吧?难道不需要养伤吗?”
九辰抿起嘴角,道:“无妨,一点擦伤而已,我想去看看阿隽。”
南央虽不懂武功,也知道被那么厉害的剑气罩住,绝不可能只是简单的擦伤。可这事他毕竟管不着,身为臣子,他也不能太过逾距。事已至此,他也阻拦不了,便做了个请的姿势。
九辰点头道了声“多谢”,便举步进去了。
徐氏见九辰过来了,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收起木梳和水盆,先行回避了。
九辰进屋之后,却是把剑搁到地上,正对着南隽背影,撩袍跪落,郑重一拜,道:“对不起,阿隽。我很歉疚,那个人,是我的兄长。”
南隽木然的面部,微有动容,怆然道:“殿下何错之有?”
九辰眸底,是死灰般的平静,表情却异常认真:“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也很愧疚。”
“我不能帮你救江淹出来。此人十分顽固,复仇之心太过强烈,不论是为了巫国的安宁,还是为了端木族剩余三十六路商脉的安宁,江淹都必须死。”
南隽空洞麻木的凤眸,终于颤了颤,渐渐溢出刻骨的绝望。他疲倦到极致的合上眼睛,眼角,流出一道泪痕。
九辰说完这件事,也彻底松了口气,嘴角微挑,道:“江漓已被我安排在城外养伤。我会找机会,让他们父女见上一面。我相信,就算为了自己的女儿,江淹也会从容赴死的。”
南隽眼角的泪痕,愈加明显。喉头涌起的酸楚,几乎要冲昏头脑,令他站立不稳,努力咽了许久,他才能发出黯哑的声音:“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九辰轻挑嘴角:“王都已非久留之地,等江淹的事情解决完,你若想和江漓一起离开,我会安排。日后,你大可游历四方,以行商为乐,时间久了,这些事就慢慢忘了。”
把要说的事情简单说完,九辰便重新握剑站起来,对南隽点头为礼,准备离开。
南隽心中大恸,忍不住问:“殿下替臣想好了所有的退路,殿下自己的退路,可有想好?”
九辰默然,黑眸毫无波澜。
作为挚友,南隽有些话,不吐不快:“巫子彦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他身负凤神血脉,这两年在朝中笼络了许多人心,王上对他更是百般宠爱、连青龙剑都肯交给他防身。我听说,今日早朝王上还驳回了给他封侯的奏简。反观殿下,势单力薄、孤立无依,因为世子之位,连私结朝臣的机会都没有。殿下已被困在死局之中,唯一的活子,就是死士营。这次云弩丢失,殿下尚能施计逼迫王上将死士令归还,若他日王上有意刁难,殿下就无计可施了。殿下只有尽快掌控死士营,日后才能有资本和巫子彦一争。”
这些话,除了南隽,只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和他说了。九辰冰封的心底,似是射入了一缕暖阳,虽然很微弱,但整个冰面都像是泛起了淡淡的暖意。
九辰缓缓扬起嘴角,道:“谢谢你,阿隽。”
巫王宫,禁室。
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冲刷掉受刑人满身血污。
孟梁被一根带刺的铁链,吊在禁室的顶部。由于他断了一臂,整个身体的重量,便压在了被吊着的左臂上。长时间的折磨,他的左臂已经脱臼,全身皮肤更没有一块完好,整个人像是从被血缸里捞出来似的。
芣萝站在下面,恶毒的笑着,手中却捉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慢悠悠的在孟梁腿边转着,道:“孟老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定知道这禁室的厉害罢。王后念你年事已高,不忍下重手,你就该识趣点,老实交代那碧城的下落。你要是再这么不识抬举,可别怪奴婢手狠。”
“呸!”
孟梁啐出口血沫,恰落在芣萝雪白的脸蛋上,从肺腑间咳出一串笑:“我孟梁一生忠义,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祸害世子府!你们就死了这条心罢!”
芣萝抹掉脸上的血沫,气得浑身颤抖,用力一按,将那通红的烙铁按在孟梁的大腿上。
“刺啦”一声,白烟冒起,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在暗室里迅速弥漫开。
惨烈的哀嚎声中,孟梁像垂死的鱼一样猛地挺了挺身子,剧烈的晃动起来,臂上铁链哗啦作响。
芣萝像是找到了报复的快感,前仰后合的笑了起来,她把烙铁放回炭火里,重新烧红,正要再次按到孟梁的另一条腿上,禁室外,忽然响起了一阵风声。
这禁室只有个天窗,建得十分隐秘,不可能有外面的风吹进了。芣萝警惕的转过身,看着洞开的石门,颤声问:“谁、谁?”
可惜,她还没吞掉最后一个音节,肩头便被人猛地一击,然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她身后,是一个黑巾蒙面的黑袍人,不知何时从外面飘了进来。
那人迅速解下孟梁,扛着肩上,又风一般消失了。
玉珪殿,巫子玉裹着紫色貂裘,眯起眼睛,细细的打量了一翻躺在地上、已经昏迷过去的孟梁,很是赞赏的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黑袍男子:“龙卫果然名不虚传。”
血凤客气的拱了拱手,道:“小事一桩,侯爷不必客气。只是这老奴要如何处置才好?”
巫子玉原本含笑的眼睛里,露出狠毒之色:“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若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开不了口,自然最好不过。至于处置的方法,龙卫出自暗血阁,想必比本侯清楚。”
血凤了然,道:“侯爷放心,此事,交给属下便可。”顿了顿,他忧心忡忡的道:“只是,我那四弟血狐还被巫子彦困在暗血阁里,还望侯爷能救他一命。”
巫子玉嘿嘿笑道:“龙卫放心,你既诚心待本侯,本侯自然不会亏待你的兄弟。”
血凤得了这个承诺,再无顾忌,当下抱拳请辞,便扛起孟梁朝外面掠去。
在这宫里杀人终是不便,血凤扛着个人,绕了不少弯路去避开宫中的影子。饶是如此,他途中还是遭遇了两次伏击。
他体内自从沾染了蛊雕之血后,便功力大增,这些影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等终于成功逃出东侧门时,他的背脊,却渐渐僵硬了起来。
这是源于身体对危险的本能反应,血凤不敢动弹,清晰的感受到,身后那股浑厚的内息,越来越逼近。
他的掌心,渐渐冒出冷汗。
一道青色剑光,划破夜空,血凤迅速祭出血刃,两道强劲的剑气,已穿透他身体。
是他——!
光是想起那个名字,便能让血凤不寒而栗,两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不敢恋战,虚晃一招,便扔了孟梁逃窜而去。
离恨天将君子剑收回袖中,忙去查探孟梁情况,见他还存着一口气,才稍稍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