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文殿殿门终于缓缓打开,季礼携季剑进来时,殿中铁卫已经退下。巫王以手支额,坐在案后,面上略有疲色。九辰则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袍,侍立在巫王身旁,肩背挺直,黑眸犀利明亮,丝毫看不出刚刚受过脊杖之责。
两名内侍很快抬了软榻进来,请东阳侯落座。季礼却坚持行了大礼,才敢坐下。
季剑行完大礼,仍旧单膝跪于殿中,急切的禀道:“王上,剑儿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若是和云弩被劫之事有关,就不必开口了。”
巫王揉着额角,淡淡道,看不出喜怒。
“他们皆是有赫赫军功的大将,如此处置,有失草率,求王上三思!”
季剑大惊,忍不住急声争辩,话到一半,却被季礼一个凌厉眼神止住。
东阳侯沉声斥了句:“放肆!”便离榻跪地,恭声请罪:“是老臣教导无方,日后定严加管教,求王上切莫与他一般计较。”
“无妨,孤年轻时,也如剑儿这般直率,什么话都不藏着掖着。”
巫王一笑置之,轻瞥了眼身侧的黑袍少年,问:“此事,世子是何看法?”
九辰有些嫌恶的拨开挡住眼睛的一缕碎发,轻道:“儿臣不敢妄言。”
可惜,那碎发不断淌流着冷汗,被他一拨,反而贴在了额上。
巫王拧眉,微有不悦:“获罪的三人,有两人出自死士营,世子难道没有想法么?”
九辰默了片刻,在季剑隐含期待的眼神里,微挑嘴角,黑眸冷酷摄人:“他们该杀。”
乍听这话,不仅季剑,连季礼都暗暗吃了一惊,偷偷瞥了眼站在王座旁的黑袍少年。
九辰眸无波澜,神色极是冷静的盯着案面,显然刚才那话,是在极清醒的情况下说出来的。
季剑目中陡然窜起一团怒火,双颊因震惊而泛着白色:“你、你胡说什么?!他们可都是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你为了保全自己,竟然如此冷漠无情,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东阳侯听着孙儿越说越过火,血气上涌,猛然咳了一声,怒声打断:“住口!殿下面前,岂容你放肆!”
季剑红着眼睛,扭过头不发一语。
季礼生怕他再说下去引火烧身,忙岔开话题,道:“王上,南山寺之事,实在令人后怕。今夜晚宴,臣恳请——”
东阳侯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司礼焦急的声音:“王上,臣有要事禀报!”
巫王皱眉:“何事?”
司礼惶然道:“事关重大,臣必须当面禀报。”
巫王这才沉声吩咐:“进来。”
听到通传,司礼官一路疾步奔至殿中,伏跪在地,急声道:“王上,方才长林苑掌事来报,夜照公主失踪了!”
“这晚宴都快要开始了,臣、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巫王和季礼俱是骤然变色,若夜照公主在巫国出了任何差池,那夜照国与巫国,必将势如水火。若风楚两国再趁机挑拨,整个巫国都将面临灾祸。
季礼忙道:“王上,事不容缓,必须立刻封锁城门,找到夜照公主。”
巫王沉眉,立刻宣来了戍卫营左右将军狄申和怀墨,吩咐相关事宜。季礼自请从旁协助,巫王禁不住他再三恳求,便同意了。
安排好这边,巫王又吩咐季剑:“剑儿,你立刻回威虎军,和列英一起带领各营在沧溟城外搜寻,就算翻地十尺,也要将夜照公主找出来。”
“是!剑儿遵令!”
季剑只能暂压下心中愤懑,高声应命后,又红着眼死死盯了九辰会儿,才和东阳侯一起匆匆出殿去了。
司礼暗暗抹了把汗,小心翼翼的垂询:“王上,那今夜晚宴……?”
“暂且取消!你立刻去驿馆,稳住舒靖王子。”
“是,臣遵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方才殿中那番激烈的争执,空空荡荡的垂文殿,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巫王和九辰两个人。
巫王揉着额角,冷静下来,忽然意味深长的问一旁的黑袍少年:“方才,世子说「当杀」,是为了故意激怒季氏、让他们远离这趟浑水,还是真的那么想?”
九辰沉眸道:“他们身为死士营主将,无论身处何等险境,都应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这次押送云弩所用马匹,个个都是上等快马,师铁骑得那匹「黑闪电」,半年前,从浮屠岭北面上山、偷袭北岭十寨时,在山间奔驰三日三夜都没有倒下,这次一路缓行、未出三十里,却因腹泻倒下了,实在匪夷所思。”
“儿臣已查验过,那些马儿口吐白沫、舌头乌青、抽搐不止,是中毒才有的症状。可文时侯为早日将云弩运回沧溟,日夜兼程,中途从未休息,这能有机会给马下毒的,只能是那些看不见的鬼神了。两营大将,连一个暗中捣乱的小鬼都抓不住,自然该杀。”
巫王被他这么绕了一大圈,细思之下,脸色越来越阴沉:“你说了半天,不过是想告诉孤,是军中出了内鬼。世子心思缜密,倒是给孤分析分析,这内鬼到底是冲着谁来的?”
九辰不料巫王有此一问,脱口道:“自然是云弩。”
巫王骤然冷笑,哼道:“既然是冲着云弩,为何两营大将毫发无损,唯一的一支冷箭,偏偏射到了文时侯身上?孤若没记错,威虎军中,论起识读用毒,只怕无人比得过死士营。”
九辰一时愣住,呆呆的看向巫王,忽然再也撑不住满身伤痛,也再也掩饰不住一身的狼狈。他用力揉了揉有些模糊的双目,好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然后张了张口,想要辩解什么,嗓子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既酸胀又干哑无力。
九辰只觉胸口闷的厉害,待偏过头,抹掉嘴角溢出的一丝腥红,才觉得有新鲜空气,从喉咙吸入,进入了胸腔,他才能缓过气来,笑问:“父王是怀疑,儿臣监守自盗,蓄意谋害文时侯么?”
巫王屈指袖中,神色晦暗不明,说出的话,却冷酷无情:“等暗血阁查明真相,孤自有定夺。”
九辰眸底仅存的一点希冀,也渐渐褪尽,沉默许久,他若无其事的挑起嘴角:“若儿臣能自证清白,父王能否允许儿臣继续留在死士营?”
巫王眸光倏地凝住,半晌,哼道:“那也得,你有这个本事。”
九辰行至殿中,恭敬的行了一礼,便决然转身向殿外走去。他手中,尚捏着半张发皱的卷纸,正是死士营在云西大道截获的那半封血报。他本想呈给巫王,说出自己的猜测,并禀明龙首四卫死而复生、夺走另一半血报的事。如今看来,却已无必要。就算说了,他也只会怀疑,这是自己为了邀功而自导自演的弑君之戏吧。
殿内,目送那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巫王才从堆压如山的奏简里取出一册朱简,缓缓展开。朱简里,藏着一封匿名信,巫王取出信纸,即使不是第一次看信上的内容,手掌,亦微微颤抖着:无名者拜启君上:世子妒文时侯已久,假借离恨天之手杀人未成,十月朝,又设毒计,劫云弩,欲毙商君遗孤于野。
商君,乃对公子巫商的尊称,商君遗孤,就是子玉了……
从南山寺祭祖归来后,巫王在案上看到了这封被夹在朱简里、悄无声息的送到了垂文殿的匿名信。算时间,它几乎是与云弩被劫的消息同时传来的,甚至更早。
朱简只奏军务要事,只有能直接接触到军务的人,才有机会将匿名信藏到简中。而商君这个尊称,只有威虎军中的一些老人才这么叫,写这封匿名信的,必然是军中老人了。
晏婴一直惴惴不安的守在殿外,见九辰安然走出来,心中顿时卸下一块大石。他双脚有些发软的迎上前,将对面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急问:“伤在哪里了?”
九辰没有说话,只是半仰起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天边最后一抹夕阳,深深吸了口。
站在晏婴身后的六子甚是眼尖,忽然指着九辰身后,低呼一声:“师傅,有血。”
晏婴定睛一看,果见九辰背后黑袍的衣摆处,正滴滴答答的往地上滴着血。晏婴试探性的往九辰背上一摸,顿觉冰冷黏湿,隐隐又藏着温热,待翻开手掌一看,五指上,竟是染满了暗红的血。
再厉害的刑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撕裂这么道口子、流出这么多血,晏婴眉心陡然一跳,又心疼又着急:“殿下背上有伤,为何不跟王上说明呢?!”
九辰动也不动,没有半点反应,只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冰冷弧度:“说了又如何?为了博取一点微薄的同情么?”
“我——不需要。”
这样死灰般的平静和语气,令晏婴感到害怕,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愧疚。
“是老奴无用,关键时候,连话都说不上,也没能找到能帮殿下的人。”
九辰凉薄的笑了声:“只有懦夫,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说罢,他黑眸中重新亮起坚毅之色,从容而决绝的朝阶下行去,背影孤寂而挺拔。
阿隽身处险境,还在等着他一同筹谋良策,用最小的代价挽回大局。这个关键时刻,他不能没有死士令,不能没有强大的力量,更不能失去巫王的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