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后,南央特意等了等内廷司狱朱辕。
无端受了巫王一顿训责,朱辕觉得自己无辜又委屈,心下很是惶恐失落。
南央旁敲侧击了两句,一腔苦水无处可诉的朱辕立刻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今早,晏公突然来到诏狱,说王上需要一份犯人的供词,并命下官即刻造好,携带着上朝。下官起初不肯,可观晏公神色,实在不像有假,才斗胆行此大逆之举。”
南央听罢,暗道果然,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大人实在糊涂,司狱者,贵在刚正无私。别说他一个内廷总管,就是王上亲自施压,也不可偏袒私情,乱了规矩。否则,律法形同虚设,必将国之不国。”
朱辕硬是出了一身冷汗,未想到循规蹈矩大半辈子,竟糊里糊涂栽在此处,忙求南央救命。
南央却道:“此事,也要看大人的造化了。待王上提审时,若那两名犯人所供之事,与今日这供词一致,大人自可逢凶化吉。”
回府后,南央刚一下轿,便命下人紧闭府门,谢绝一切访客。
南福哈着脸迎出来,南央却沉声吩咐:“让那逆子过来见我!”
南福刚要问这“逆子”是何人,灵光所至,一拍脑门,道:“公子已经在正厅等着老爷了。”
南央哼了一声,当即大步进了正厅,让南福守在外面。
南隽已经候了许久,听到动静,忙转身迎上去,未及行礼,便被一记耳光扇得晃了晃身子。
对于此等事,南隽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他只是淡然的擦干净嘴角,整好衣袖,恭敬作礼:“孩儿见过父亲大人。”
南央径自在主座坐下,面冷如冰,直入正题:“我只问你一句,招供之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南隽微微一笑,吐出一字:“有。”
“呵,南隽公子真是好本事!如此通天手段,便是我南央,亦自愧不如!”
纵使早有准备,纵使将事情做了最坏的打断,此刻,愤怒与失望交织之下,南央依旧是抑制不住的怒火攻心。
南隽唇边笑意如故:“乌鸟尚知反哺之情,母族有难,孩儿若是袖手旁观,岂非连畜生都不如?”
如此嚣张态度,令南央怒气更盛,他禁不住拍案喝道:“孽障!”
南隽忽转冷笑:“在父亲心中,孩儿向来只配得起这两字而已。”
南央一颗心,被这抹笑意狠狠刺了刺,生平第一次,他忽然生出许多无力感。
“跟我说实话,还有谁参与了此事?相府与内廷向无往来,晏婴怎么可能甘心为你所用?”
南隽敛眉:“父亲既然看不起孩儿行事作为,又何必寻根问底?”
南央陡然喝道:“我是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整个相府断送在断送在你这个逆子手里。”
南隽笑意更冷,反唇讥道:“为了一身功名与富贵,左相夙夜忧心,寝食难寐,将这相府护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孩儿何德何能来撼动此墙?”
南央强压怒气,盯着他,目光忽转犀利:“暗中帮你的人,是世子。”
他语气决绝,根本没有半分犹豫与疑问,南隽并不退让:“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南央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混账东西!你长了几颗脑袋,也敢拉着殿下一起陪你送命!”说完,他犹不解气:“殿下也真是鬼迷心窍,身为世子,竟敢干涉律法、欺君罔上,助你闯下如此滔天大祸!我必须立刻上书奏禀王上,恳请他详查此事。”
“父亲,万万不可!”南隽听到此处,微有变色,道:“此事,罪全在孩儿,与殿下无关。孩儿今日既然敢来见父亲,便是听凭处置。”
“处置?!”南央冷笑:“你以为,仅凭你一条贱命,便可承担如此重罪么?”
南隽望着自己的父亲,眸光定住:“为何不可?匹夫之力,上可治国安邦,下可修身齐家,流芳百世者,可于大殿之上,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就是欺君之罪么?孩儿既然能做,就能承担!殿下乃一国储君,责任重大,父亲无凭无据,便欲加诸重罪,必将动摇国本,引得朝野震荡。如此行事,与窃国者有何区别?”
“畜生!”南央气得浑身颤抖:“我南央究竟造了什么孽,当年竟会瞎了眼,让你这个逆子踏进府门!”
“造孽?”南隽眉间忽然溢出一点悲哀:“父亲仅凭三寸之舌,便可屠戮西梁十三城,为表一片忠心,便可活活逼死立过盟誓的枕边人,何惧孽果?”
南央心口如遭重击,“哇”得便吐出一口血来。
当日夜里,巫王便亲临内廷诏狱,秘密提审了浮屠岭两名刺客。随行的,只有在垂文殿外跪了整整一日的内廷总管晏婴。
没有人知道这场审讯的过程和结果。只是,这次审讯过后,戍卫营内外联合,正式展开罗网式追踪,追捕西楚刺客离恨天。主导这场行动的人,正是巫国辅国大将军、东阳侯季礼。
回到垂文殿,巫王立刻吩咐晏婴:“叫世子过来,孤要见他。”
晏婴在内殿和书阁寻了一圈,并不见九辰踪迹,心里正困惑,正好撞见端着茶具进来的碧城,忙火急火燎的询问九辰下落。
碧城连忙回话:“殿下怕打搅王上休息,已经去沉思殿睡下了。”晏婴听了,霎时松了口气,也顾不得多问,便急急赶往沉思殿。
整个沉思殿都笼罩在一片漆黑中,殿内,却有烛火映在窗上。晏婴刚推开门,便觉一阵寒意包裹而来,冰寒刺骨。
九辰正斜靠在窗边的榻上,就着烛火看书,身下,依旧铺着那块冰席。
“东西放下,你回去罢。”
晏婴料想他将自己当做了碧城,便走到榻边,打量着那面冰席,笑道:“殿下还病着,怎么铺着这东西?”
九辰这才缓缓抬头,没有回答,只是礼节性的笑道:“晏公有事?”
晏婴点头:“王上要见殿下。”
九辰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烦请晏婴回禀父王,我即刻就到。”
晏婴笑着应下,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硬是如鲠在喉,吐不出来。
出殿之后,他听着身后殿内传来的剧烈咳嗽声,一瞬间,只觉心如死水。
以巫王的行事方式,提审之事,九辰多少猜到一些。在去垂文殿的路上,他设想了很多种可能面对的质问与应对之策。只是,他断然没有想到,这个时辰,巫王竟然在用晚膳。
九辰行过礼,晏婴便引着他到巫王对面的席上坐下。
见九辰并不起箸,巫王皱眉:“陪孤吃顿饭,便这般不情愿么?”
九辰平静道:“儿臣不敢。”语罢,便试着用左手拿起了案上的木箸,动作有些生涩的替巫王布菜。
巫王吃完一小碗白粥,忽然开口道:“病好些了吗?”
九辰动作几不可见的顿了一顿,不明白巫王为何有此一问,默默想了片刻,才道:“儿臣很好。”
“听说,你今日去杏林馆了?”巫王随口道。
九辰终是停止了动作,道:“儿臣知错。”
巫王却并未再多说什么,甚至还吩咐晏婴:“世子手不方便,你替他盛碗粥。”
九辰看巫王面色不像有愠,一时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何用意,便重新拿起木箸,默然给自己也夹了一些菜。
自始至终,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早朝上发生的事。直到晚膳之后,巫王才将九辰叫进书阁,道:“让孤看看那枚暗血令。”
九辰从怀里取出那枚血红色令牌,递了过去。巫王拿在掌中看了会儿,重新递回给九辰。
九辰没有接,单膝跪落,道:“当年,是儿臣胆大妄为,才盗得此令。儿臣罪孽深重,断不敢再触碰分毫。”
巫王挑眉:“世子既然这么想,浮屠岭上,擅用暗血令的,又是何人?”
九辰一时语塞,许久,只能道:“儿臣愿受责罚。”
巫王目色忽转冷厉:“你是该罚,只是,孤若真想罚,就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跟你绕弯子。”
说到此处,他语气缓了些,道:“抓捕离恨天之事,孤已经交给东阳侯负责。但,离恨天毕竟是剑客,孤总是不放心。”
九辰立刻听懂了明白巫王话中隐晦之意,他默了片刻,平静道:“兵书中,最简单狡诈的计谋,便是声东击西。儿臣可以用性命向父王保证,抓捕离恨天之事,万无一失。”
巫王看着对面的少年,双目微缩:“世子有条件?”
九辰摇头,道:“不是条件,是儿臣一直所求之事。”
巫王道:“只要你能抓到离恨天,孤就允你所求。”
九辰猛地抬眸,难以置信的直视着巫王,难抑激动:“父王此话当真?”
“身为世子,当知君无戏言。”巫王淡淡言罢,重新将暗血令扔到九辰面前:“暗阁和血阁的力量,孤都准许你调用。这次的任务,不计手段,孤只看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