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殿中,巫王正展开风使明染呈递上来的证据,垂目细看。
据说,这是含山公主亲笔手书。
大殿内,群臣失声,皆肃穆以待,等待主君一句判决。
许久,巫王合上竹简,在一殿死寂中,平静道:“这的确是含山的笔迹。”
巫国的朝堂,瞬间炸开了锅。
文臣铮铮激愤,武将摩拳擦掌,连始终端着架子、保持得体礼仪的司刑官与司礼官都露出几分不平静的颜色。
巫国两朝元老、乌殿掌史大夫刁龙直气得怒摔笏板,道:“堂堂巫国公主,竟被这群楚蛮子逼得自失名节,实乃巫国之耻!”
含山公主,不仅是已经受封的巫国王女,更是王后嫡女,身份尊贵,不亚于九州之内任何一位公主。如今,公主竟不顾自身名节,以千金之躯,亲笔讨伐楚人恶行,可见其受辱之深与切齿之恨。
关键当口,风使明染郑重长跪殿中,请求巫王严惩楚人,为含山公主做主。
与方才殿中各执一词的情况不同,这一次,不少臣子都附和了明染的意见。
巫王扫视着满殿臣子,抬眉,目间已经溢满阴沉:“晏婴,传孤旨意,请楚世子上殿对质。”
辰时,巫国太医令景衡按时到垂文殿为世子看病。
碧城正跪在榻前给九辰敷冰,见到景衡到来,立刻起身迎上去,急的语无伦次:“太医令,殿下他烧得好像更厉害了!奴才……您……您快看看罢!”
景衡近前一看,九辰果然已经烧得唇角干裂、满面虚汗,额头的温度,烫如火炭。
景衡沉声问:“昨日,殿下用药了么?”
碧城连连点头:“剩下的汤药,都喂殿下喝了。外用的药,也上过了。”
景衡叹了声,正欲诊脉,才注意到九辰整条右臂都高高肿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问,一边捉起九辰的右臂。
碧城摇头,他并不敢擅自探究主子的事。
昏迷中,九辰依旧痛得浑身抽搐。清醒的一瞬,他迅速抽回右臂,冷汗淋漓的死盯着景衡,声音嘶哑:“你做什么?”
景衡挑起眉毛,略有不满:“为医者,讲究望闻问切。方才,臣正在进行最后一步。”
九辰从另一侧伸出左手:“是子沂失礼,劳烦景师傅了。”
景衡却并不诊脉,依旧盯着九辰右臂看了片刻,忽然振衣而起,道:“讳疾忌医,殿下的病,老臣看不了。”说完,他便提起药箱,转身走人。
碧城大惊,在殿门口拦住景衡,跪倒在他跟前,苦求道:“太医令,您不能走!”
景衡面上已有愠色:“病者不能坦诚相待,纵是神仙,也束手无策。殿下的病,他自己都不急,你不过一个小奴,乱急什么?”
然后,他竟真的拂袖而去。碧城只能心急火燎的爬起来,奔回殿内。
九辰已经撑着左臂起身,正费力的穿着黑袍。碧城又是一惊,慌乱之下,目中已经带了哀求:“殿下,您不能动,会出事的!”
九辰却做了噤声的手势,声音满是疲累:“不要吵了。去侧殿,把我的披风拿来。”
碧城阻拦无力,又不敢违命,只能去取披风。
九辰穿好披风,试着走了两步,根本使不上力,只能对碧城道:“有劳你扶我一把,去清华殿,多谢。”
“殿下折煞奴才了。王上说,以后,奴才就是殿下的人了。”
听了碧城的话,九辰皱眉:“我府里不缺人。”
碧城身子一僵,立刻扑通跪倒,拿额头重重磕着地板:“都是奴才侍候不周,请殿下重重责罚!”
九辰不满:“你这是做什么?”
碧城又连磕了好几下,才抬起头,双目微湿,神色哀戚:“只有犯了大错的奴才,才会被主子遣回。奴才不想被乱棍打死,求殿下一定不要赶奴才走。殿下若是生气,只管打骂奴才,奴才一定会改。”
九辰忽然冷冷挑起嘴角:“他是不是还让你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他”?
碧城心思细腻,转瞬明白过来,直吓得面色惨白,哆嗦着伏跪在地,连声道:“奴才不敢!”
九辰却不再看他:“走吧,外面还有我一个朋友。”
碧城如蒙大赦,又磕了两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碧城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小殿下口中的“朋友”,会是一只十分凶猛兼威猛的苍鹰。
当阿蒙扑腾着双翅,一头扑进九辰怀里,亲昵的蹭着九辰下巴时,碧城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清华殿,晏婴携了王旨,还未走出殿门,便忽然有内侍在殿外高声奏禀:“楚世子西陵韶华求见王上。”
殿内,又是一阵骚乱,连抚额沉思的巫王都抬眼望向了殿外。
初晨的空气中尚且漂浮着一层清寒。淡青的天色中,西陵韶华高冠博带,足登阮屐,身着兰衣玄裳,佩辛夷、辟芷,不急不缓的步入殿中。他宽大的袖口边上,绣着精致的连枝女萝与薜荔,正是巫山神女树象征。
此时,风使明染的情绪忽然激愤起来。他指着西陵韶华,咬牙切齿:“无耻楚贼,你竟还有脸面对巫国王上!”
西陵韶华压根不看他,只对着龙座轻施一礼:“王上明鉴,韶华正有要事相奏。”
“准奏。”巫王淡淡道。
西陵韶华这才转首去看明染,表情沉痛:“风使大人,求婚之事,本是公平竞争。韶华与贵国止云世子皆是出于仰慕之心,才不远千里,赴巫国求娶含山公主。求胜之心,人皆有之,韶华可以理解。可……大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挟持公主,栽赃韶华!堂堂一国使臣,竟拿出如此卑鄙手段,韶华忍不住为大人感到羞耻!”
语罢,他忽然提高声音,愈加沉痛的道:“王上,韶华启奏,风使挟持含山公主,捏造证据,恶意诋毁楚使,伤害我楚人尊严,请王上为韶华做主,为含山公主做主。”
明染怒道:“西陵韶华,你血口喷人!铁证如山,将公主绑上浮屠岭的,明明是你们楚人!你还想抵赖!”
西陵韶华似是极为惊讶:“那敢问大人,此刻,含山公主为何会在风使驿馆之中?”
“一派胡言!”
“韶华已将消息传给戍卫营的狄申将军,现在,公主应该已经安然无恙了。”
“什么?!你——!”
明染气结,忽然发现,竟无言以对。
形势突然逆转,巫国群臣已经听得有些糊涂,如果含山公主真的被困在风使驿馆,那所谓的“公主手书”,也极有可能是公主在遭人胁迫下写出来的。可关键问题在于,公主明明已经获救,为何会再次落入贼人之手?且巫王缘何并未下令寻找。
巫国的司刑官意识到这一点,立即追问:“敢问风使大人,含山公主理应在王宫养伤,为何会在您的驿馆之中?”
事到如今,已无退路。想起巫后嘱咐,明染再顾不得许多,咬牙道:“说起来。在下也是受人之托,才敢私自收留公主。”
司刑官目色微亮,紧紧逼问:“何人?”
明染挑眉:“大人有所不知,那夜,在浮屠岭上,救下含山公主的,可是你们巫国的世——”
“是孤的意思。”巫王忽然开口,打断了明染。
这一次,不仅巫国群臣,连明染都愣在了原地。唯有西陵韶华的面上,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巫王浑若无觉,徐徐道:“那夜,王后听闻公主受伤的消息,立刻派了身边的女官去接应,才将公主带到了风使处。”
然后,他眸沉如水,盯着明染:“风使要解释的,可是此事?”
自上殿便舌如莲花的明染第一次磕磕巴巴的应道:“没……没错。”
巫王叹道:“因为此事,让世子起了误会,是孤的不是。”
这话,却是对着西陵韶华说的。
西陵韶华散然笑着,忙道:“公主无恙便好,是韶华太过紧张了。”然后,他郑重道:“只是,韶华对公主,只有仰慕之情,并不曾做过挟持之事。公主留在风使驿馆,虽是王上之意,但公主手书,也因此失了公正性。请王上明鉴。”
明染哼道:“你的意思,是我诱导公主写出此书么?”
西陵韶华低声笑道:“大人不必激动。其实,你我在这里相互指责,并无意义。因为,我们所提供的证据,均无公正性可言。”
对于这一点,巫国的司刑官表示同意。
九辰在清华殿的后殿听了会儿,对一旁的碧城道:“你去把晏公叫来。”
碧城应了声“诺”,片刻后,晏婴果然从龙座后悄悄转进了后殿。
乍一看到席地坐在后殿里的少年,晏婴大惊,急得跺脚道:“我的小祖宗!你不好好养伤,跑这里做什么?”
九辰板着脸:“我自然是来替王上分忧的。”
晏婴顿时将心吊到了嗓子眼:“哎呦!这前边正闹着呢,殿下可别再添乱了。”
九辰不理会他的话:“你知道,父王为什么不开心么?”
晏婴刚要问为什么,忽觉不对,满是狐疑的盯着对面的少年:“殿下怎么知道王上不开心?”
九辰冷笑:“闹不出大动静,咱们王上自然不开心。”
晏婴神色凝重起来:“殿下有主意了?”
九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晏婴立刻变色,果断摇头道:“不行,这可是欺君之罪!”
九辰挑起嘴角:“这里到内廷诏狱,不过一刻的路程。晏公一句话,便可替主君分忧,是大功,何来罪过?”
晏婴仍是犹豫难决:“万一,王上提审时,他们不这么招,可怎么办?”
“招供之事,我可以保证。”九辰正色道:“我绝不会害晏公,更不会无故给自己惹麻烦,请晏公信我一次。”
晏婴急的团团转,依旧犹豫不决。
九辰嘲道:“世上怕死之人良多,并非只有晏公一个,不敢去就别去,何必纠结。”
晏婴果然停下,却沉沉叹道:“殿下不必拿话激我。老奴活到这把年纪,若真在乎名节二字,也不会做个半废之人。这一趟,是死是活,是功是祸,老奴都认了。”
晏婴离开后,九辰抚着阿蒙灰羽,轻声道:“去找阿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