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取舍(1)(1 / 1)

隋乱 酒徒 2242 字 3个月前

“你啊,真叫为师失望!”杨夫子突然生气了,顿着脚大喝。他不想看到对方婆婆妈妈,既然选择了辅佐故主之子这条路,他就知道早晚会有今天。在死之前能看到自己的弟子超越自己,他的一生已经无所遗憾。

身后依旧没回声。杨夫子蓦然转头,发现李旭和张秀两个拉着坐骑,身影已经去远。而在自己身边,两匹空着鞍子的战马正在低头吃草。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无论将来为商为盗,师门终是向你敞开!”李旭记得当年夫子对自己说的话,坦然笑了笑,飞身跃上马背。

马蹄声渐渐消失,漫漫长夜,漆黑如墨。

有道是人生如登山,总于不上不下时最迷茫。目前旭子的状态正是这样,论官职爵位,他这个大隋忠勇伯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士族。可在看事情的目光和心底归属方面,他依旧眷恋着自己的父老乡亲。

抬头向上看,那些世代簪缨的豪门大户如同隔着一块硕大的水晶壁,他看得见,却融不进去。低头向下看,父辈的笑脸和音容却早已经模糊,无论他如何依恋,都再回不到起点。他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找不到路,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而四野的风却不断地吹过来,一点点把少年人的热情吹冷,心吹得越来越麻木。

好在这次他没有被“吹”多久,杨玄感麾下的将士不给他自怜自艾的时间。就在元务本被杀后的第二天下午,斥候们带回了一连串坏消息。

卫文升战败了,四万府兵被杨玄感麾下连铠甲都没有的船夫和盗贼打了个落花流水。多亏了樊子盖从洛阳城内出兵牵制,才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命运。同时,韩世萼带着叛军顺利攻下了虎牢关,留下叛将顾觉镇守此城,然后亲自带着七万大军渡过黄河,沿永济渠向黎阳扑来。

“你可打听清楚了谁在韩世萼手下替其谋划?”听完负责掌管斥候的校尉李孟尝的汇报后,旭子忍不住追问。韩世萼用兵迅速果决,几乎每一步都符合杨夫子笔记中的精要。如果夫子此时就在他的帐下,师徒两个就不得不刀兵相见了。

“是蒲山公李密。”校尉李孟尝大声回答,“据斥候打听来的消息,自从收降了前中书舍人韦福嗣,杨玄感就渐渐疏远了李密。所以李密现在给韩世萼做长史,同时负责替叛军联络各地山贼!”

李密?是他?临时充做帅殿的县衙门内立刻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蒲山公李密,这个名字大伙太熟悉了。他的家世、他的才气,他的品行,加在一起简直就是完美。如果有人家子弟令父母失望,父母大多数情况下就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来,当李密像你这么大年龄时,就如何如何。说话时长辈脸上的失望与羡慕交加,挨训的晚辈则哑口无言,自惭形秽。

关于李密的大名,旭子也早就如雷贯耳。在县学读书时,他甚至曾一度将其视为楷模。此人的曾祖父李衍官致真乡公,祖父李耀是前朝的邢国公,父亲李宽为一代名将,被封为上柱国,蒲山公。作为本朝最显赫家族之一的继承人,李密从小就有志气,好读书,文武兼备。有一次骑在牛背上读书,一时入神,居然冲撞了大将军杨素的车驾。而杨素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对李密的刻苦与博学赞誉有加。此举进一步提高了李密的声名,使得京城贵胄子弟皆以与李密交往为荣。继承父亲的爵位后,李密仗义疏财,名头更响。以致当今皇帝慕名征召,拜其为亲卫大都督。而李密居然不为富贵所动,做了将军后不到半个月,便报病辞去。(注1)

“法主善谋,世萼悍勇,此战定然是一场硬仗!”司仓参军秦行师摇了摇头,向身边的同伴感叹。怕主将听了不高兴,所以他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但此刻众人的声音都压得很小,他的赞叹反而以比平时说话更清楚的程度传入了主将的耳朵。

“杨玄感放着李密不用,反而用韦福嗣,真是……”崔潜摇头替李密赶到惋惜。据元务本生前所言,李密是由于和杨玄感交好,顾及朋友义气才不得不参加了叛军。他曾给杨玄感献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叛军跃进千里,直趋涿郡,将大隋百万东征军堵在长城外活活饿死。中策是挥兵西进,夺取关中,利用长安周围地形险要,关卡甚多的优势凭险割据。这样,大隋东征军即便及时回师,也没办法进入函谷关。下策是攻取距离黎阳最近的洛阳,扣压百官家属,逼迫参加东征的将士投降。当时杨玄感身边的诸谋士大多倾向于北进,但杨玄感却最终选择了就近攻打洛阳的下策。

“要打,咱就打李密和韩世萼,别人来了,咱还嫌打得还不痛快呢!”见都众人在夸赞李密,校尉张秀不高兴地吼道。

此言一出,满室震动。待大伙的目光都看过来,张秀又自觉失态,不好意思地将头转向李旭和宇文士及,期期艾艾地解释,“我是说,咱们不能总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啊。李密到底多厉害,不,不也打完了才知道么。眼下咱们不说如何破敌,在这里夸他有什么好处!”

“张校尉此言正合我心。”宇文士及以手指扣案,称赞张秀的话有道理。“那个李密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家伙而已。他家几代为公,怎么会穷得连马都骑不起,非要弄头牛来冲撞杨素老贼的仪仗。这话说出来骗骗孩子还行,想骗咱们,还是让他见鬼去吧!”

“奶奶的,骗鬼啊!”几个出身寒微的校尉放声大笑。比起崔潜、赵子铭这些读书较多的人,他们反而最不被李密的名头所慑。书读得多未必仗打得好,家世好的人通常都没本事。当然,咱家虎牙郎将宇文士及大人除外,他是个既家世好又有本事的特例。

“把书挂在牛角上边走边读,的确有招摇撞骗之嫌。甚至那个上中下三策,依我看也没什么道理!”李旭见大伙的士气已经被宇文士及给调动了起来,微笑着在旁边补充。

“咱们全是骑兵,从上谷郡赶到这,还赶了六天,弟兄们也丢在路上一大半。杨玄感麾下都是临时抓来的民壮,没有马匹,他怎么可能在大军回师前赶到涿郡去?况且在北去一千多里的路上,各个城池关卡的官军又不是吃白饭的,岂能放任他纵横驰骋?恐怕他前脚向北杀去,后脚就被樊子盖把黎阳端了。到时候他饭都没地方吃,哪里打得起仗!就算是能如期赶到涿郡,难道手持木棒的乱军,还能跟罗艺将军麾下的虎贲铁骑硬憾不成?”

当日在辽东,旭子就于李建成和刘弘基等人面前置疑过李密的所谓上、中、下三策。如今有了从涿郡赶往黎阳的经验和对叛军战斗力的初步认识,更认为那是纸上谈兵。

在他眼里,李密的所谓中策,也只能拿出来糊弄外行。听起来,直趋关中,依靠关中和中原之间的关卡死守,好像就可以避免朝廷兵马继续西进。问题是,关中当时在卫文升手里,杨玄感从黎阳向关中杀,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沿途那一道道雄关。卫文升不用出战,凭险而守就能把叛军的力气耗干了,哪会给他们西进的机会?届时,叛军西进无望,退路再被洛阳守军切断,更是死无葬身之所。

“就是,长安距此也有八百余里。卫文升老将军用兵能力再差,死守潼关总也守得住吧!他杨玄感连个小小河内都久攻不下,凭什么去取潼关!闭着眼睛梦游么,那倒是可以一跃千里!”宇文士及大声拍案,替李旭的分析喝彩。他先前故意把李密的才学人品说得如此不堪,就是为了通过贬低对手来增强将士们的信心。眼下李旭的一番补充分析,正好合了他的意。因此,每当听到精彩处,他便拍案叫好,顺带来两句对李密的讽刺挖苦。

宇文士及本来就有毒舌之名,骂人的话,无一句不尖酸刻薄。眼下又有李旭在以事实和道理铺垫,一时间,主将指点江山,监军击节唱和,居然把李密的用兵说得一无是处。

如果李旭一个人贬低对手,他的口才肯定没有宇文士及那么犀利。如果宇文士及一个人蔑视敌将,他说话的可信度又达不到旭子这有名的老实人标准。二人搭档起来,一吹一唱,效果立刻加倍。雄武营众将本来对韩世萼与李密这对组合有些害怕,经主将和监军二人这么煽呼,心中的怯意登时变成了战意。一时间,都觉得叛军的七万人马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功劳,大伙要不趁机多砍些脑袋下来,就对不起这天赐的机会了!

二人言语上虽然对李密的人品和能力大加奚落,用兵时却不敢等闲视之。此刻叛军固然没经历过什么正经训练,雄武营的训练程度也不比对方好太多。只不过是经历过一场辽东血战,多了些胆气而已。拿着如此训练程度的将士去欺负欺负元务本这种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的文官还可以,若带着四千多弟兄们出城去迎战韩世萼和李密这种将门后代统帅的七万大军,的确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因此,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制止了众将的胡闹。命赵子铭取来黍米算筹,当着大伙的面,一一推演起黎阳城攻守方案来。黎阳城夹在黄河与永济渠之间,周围地势甚为平缓。离城西三里之外有座大坯山,算得上要地,只是离城太远了,此时士卒战斗力又实在虚弱,所以李旭和宇文士及也不敢分兵互为犄角。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紧闭四门,龟缩不出。

黎阳城乃屯粮重地,为了防贼,城墙修得颇为高大。大伙如果一味死守的话,只要不出什么指挥上的大错,李密和韩世萼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就入不了城。此外,敌人如果舍命强攻,摆在城墙上的那些滚木、擂石也能派上用场。唯一遗憾的是城楼里的那些开皇年间打造的床子弩,因为年代太久远了,已经无法继续使用。否则趁李密等人不备轰他几下,大伙弄不好又能立奇功一件。

众将士商量着,慢慢敲定了守城细节。此城既然四四方方,所以雄武营的兵马也分成了四份。由赵子铭、李孟尝、李安远和崔潜各带五千兵马负责一面城墙,剩余的一千多原雄武营那些没分散到降卒中间去做官的“老兵”,则统一留给李旭和宇文士及,由他们两个负责随时对各方进行支援。

还有一些实在上不得战场的老弱残兵,则留给了明法参军秦纲。黎阳城是杨玄感的起家之地,敌军攻城时,说不定有人试图里应外合。秦纲做事谨慎严苛,刚好可以担任镇压叛乱的职责。

又过了一日,韩世萼领兵杀到。这七万余人算是叛军主力,兵器铠甲看上去比当日元务本麾下的强了不少,但寻常士兵手中的家伙依旧以木棒和菜刀为主。见敌军不肯出城野战,李密和韩世萼也不着急攻城,领兵在城门外大张旗鼓示了一次威,然后把军营扎在了黎阳城西的大坯山上。

“这帮叛军好生奇怪,粮仓都被咱们端了,却又不肯往回抢!”站在城楼上,张秀对着远处的旌旗指指点点。

“他们越着急夺回黎阳,越是要在咱们面前显得好整以暇。这样,让不明就里者以为他们底气十足,没等战,气势上先输了三分!不信你们等着瞧,最迟到今天傍晚,叛军肯定大举来攻!”宇文士及笑着在旁边解释。他出身将门,见过的世面和听说过的战例都比别人多一些。所以一些对敌情的判断讲出来,倒也能鞭辟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