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唐公李渊即以行军司库都尉的名义当众褒奖了两位为国捐马的壮士,并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保举他们二人做了护库旅帅和督粮队正。刘弘基和李旭谢过司库大人提拔之恩,领了衣甲器械后,正式成为了大隋行军中的一员。
安排好一天闲杂事务,李渊立刻派心腹跟着刘、李二人到郊外农家,将除受伤的黑风和二人坐骑外的所有战马都赶入了军营。这九十多匹马中有五十匹是突厥军马,其余四十几匹亦是在中原难得一见的良驹。怀远镇的大小官员看到后,一个个羡慕得眼睛放光。都说唐公有不测之福,居然在大军未出征前能弄到这么多好马来。
李渊在官场打了那么多年滚,自然知道大伙心里存得什么念头。当即命人挑出三十匹血统最纯正,骨架最精奇的战马,命人单独用精料喂养。准备在大军到来时,以功勋后代和大隋良家子的名义进献给当今圣上。其余的战马则挥挥手,由着麾下大小官吏和兵头们去挑。
众人欢呼一声,立刻扎进了马群。顷刻间,近七十匹良马被瓜分了个干干净净。至于李渊这个主官,居然一片马掌钉都没捞到。建成、弘基和李旭三个忿忿不平,私下嘀咕官吏们没良心,李渊听了,也只是一笑而过。
稍后,有人带着李旭和刘弘基去军营安置。他们两个是李渊亲自保举的军官,又是所有官吏胯下坐骑的故主,所以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负责掌管旗鼓帐篷的王姓参军还亲自带人腾出了两间大屋,供两位壮士暂时“歇脚”。
“多谢王将军美意,我们两个初来乍到,还是住在帐篷里好。免得坏了这里的规矩,给王将军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刘弘基处事老到,一看见房屋的大小结构,赶紧推辞。
“没关系,大家都是好兄弟。冬天马上就来了,这塞外之地又冷又干,帐篷怎是咱们这些人住的。你们尽管搬进去,缺什么东西就到老齐那去要,他负责大伙的吃穿用度!”王参军拍了拍刘弘基的肩膀,表现得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般热情。
“那,多谢王将军!”刘弘基听参军大人如此说,只好领了这份情谊。转身从行李中抽出了一把抢来的突厥弯刀,双手捧着送到了王姓参军面前。
“刘兄,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将军一见那镶金嵌玉的刀柄,立刻变了脸色,边向后躲,边质问道。
“王将军戎马多年,想必喜欢收集些兵器。这是小弟从突厥得的,使起来不太顺手。不如送给王将军,也好助将军斩将夺旗!”刘弘基笑着解释。这柄刀是他从被李旭射死的那个突厥将领身上搜检回来的,一直舍不得用。此刻初来乍到迫切需要积累人脉,只好拿出来救急。
“好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但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摸过刀啊!”王姓参军苦笑着摇摇头,把刀又推回了刘弘基手里。
这一下,不但李旭楞住了,刘弘基也如丈二和尚般摸不到头脑。王姓参军见他们发楞,笑了笑,赶紧低声补充了一句:“不但是我,咱们这至少有十几个不会使刀的。你要是成心交朋友,晚上关了营门后,大伙一块溜出去喝酒。这虽然是边陲之地,但城里的天香楼……”
王参军一挑大拇指,满脸陶醉之色。
闻此言,刘弘基立刻收起了刀,***地笑道:“王将军可有相好的在那里,不知道来自靺鞨还是契丹?”
“去,尽说不着边的!”提起女人,王姓参军立刻与刘弘基熟络了起来,捶了他一拳,笑骂道:“那靺鞨妞儿又黑又瘦,摸一下得做半个月恶梦。那契丹大妞更甭提,胖倒是胖了,可那腰比水桶还粗。咱们兄弟怎会那么没品味。咱们要赏花……”
他抬头看看在外边忙碌着替两位主官收拾行囊的士兵,压低了声音说道:“那边有几个犯官的女儿,知书达理的,咱们去照顾照顾生意,总好过让她被那些扶犁黑手捏摸……”
李旭听他说得下流,摇摇头,悄悄地走到了屋子外。刘弘基却和此人很快混熟了,谈了些风花雪月后,逐步弄明白了这里的底细。
按大隋军规,粮草辎重属于重点保护对象,非能员干吏不得担任为大军督粮之职。而督粮官的麾下更需要配备“精兵强将”。只要保护好了粮草,“精兵强将”们就算为国立功。既没有上战场的风险,又能捞到将来加官进爵的资本。
所以,自从大隋皇帝下了征兵令后,那些家里有些小门路的官宦子弟,就都打破了脑袋往怀远镇里挤。唐公李渊现在的官职虽然小,手底下却是“藏龙卧虎”,随便拉出个火长来,弄不好都是县令大人的公子。(注11)
“那好,今晚我和仲坚在天香楼摆酒,拜见诸位哥哥!”刘弘基跟王参军套够了近乎后,大方地许诺。
“哪用你们两个出钱呢,我们怎也不能白拿了你们的马。今晚你们两个尽管空手出来,我们这些先到的哥哥替二位好兄弟洗尘!”王姓参军笑了笑,拍着胸脯回答。
刘弘基好歹也是个世家子弟,知道与人交往的重要性,笑着谢过王参军的盛情。到了晚上,则不由李旭推辞,死拉活拽把他扯上了马背。
白天看上去戒备森严的军营,晚上管得却是极其松散。管营门的小校看到刘、李二人,问都不问即搬开了路障。营外巡视的士兵更为慵懒,听见马蹄声,连灯笼都舍不得高举一下。
“这哪是官军!”李旭跟在刘弘基身后,愤愤地说道。在他的梦想中,大隋军队不能做到传说中的威武仁义之师,至少也是个令行禁止的地方。没想到晚上关了营门后,他和刘弘基还可以大摇大摆的溜出来。
“你心中的官军是什么样?”刘弘基从马上回过头来,低声问。
“至少,至少像罗艺将军麾下的虎贲铁骑!”李旭想了想,低声回答。入伍第一天的印象对他打击很大,此刻他心中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对比之下,步校尉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则愈发深刻,深刻到他恨不得自己立即就变成了虎贲铁骑中的一员。
“兄弟,听哥哥一句话!”刘弘基带住战马,非常郑重地向李旭告诫道:“现实中的事情,永远不会跟你想得一个样。你没有力量改变,就得想办法适应。只有适应了,才能一步步向上走。否则,永远都会被人踩在脚底下!”
说完,一夹马肚子,快速冲进了无尽长夜中。
这就是我想要得到的么?李旭迷茫地看了看。四下里一片漆黑,除了身后的军营外,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晚秋的夜风从北方翻山越岭而来,吹透人的衣服,吹得身上冰凉冰凉。
“这鬼天气,估计要下雪了!”唐公李渊听听外边的风声,低声说道。
“下了雪,爹爹刚好带着我去打猎。我昨天射中了一支鸭子,明天说不定能射一头鹿来给爹爹下酒!”李元吉猴上来,抱着李渊的脖子叫道。
“元吉,别胡闹,爹累了一天才回来!”正在亲手给父亲倒茶的李婉儿板起了面孔低声呵斥。李元吉回头,冲姐姐做了一个鬼脸,一双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搂得更紧。
窦氏夫人笑着上前,将永远长不大的儿子抱了下来。下人们已经都被她打发了出去,此刻房间中只有唐公夫妻和建成兄妹四个,所以屋子内的气氛显得分外温馨。
窦夫人很珍惜这种温馨的感觉,也就是在塞外,一家人才能聚在一起静静地说会儿话。如果是在中原,丈夫有没完没了的应酬,家中还有六七个待妾和十几个别人的孩子。而作为标准的贤妻,自己还不能流露出半点怨言。
“爹爹也真是,照顾刘家哥哥一个人也罢了。何苦为了一个傻呼呼的农家小子费那么大周章!”李婉儿见弟弟没得到应有的教训,把被憋住火气立刻转嫁到了别人头上。
“你们真的认为跟着弘基来的那个李仲坚是傻小子么?”李渊笑着摇了摇头,向儿女们问道。帮刘弘基和李旭洗白身份这件事情说起来简单,私下里却有很多事情需要运作。特别是这批来历不明的战马,必须尽早抹去一切与突厥有关的痕迹。李渊是个精细人,不愿意中间出什么纰漏,所以亲自忙碌了一整天,梳理清楚了其中所有细节后才放心地安排手下人去执行。
“那个人分明是个刚出茅庐的傻瓜,什么都不懂,说话也怯怯的,没半点英雄气概!顶多是箭射得好些,准头和力道实足!”李婉儿放下铜壶,笑着点评。
塞外归来的野小子给她的印象非常深刻,不像平素常见的那些世家子弟,一个个风流倜傥。而是像一个青涩的山梨,闻起来有些诱人,但一看表面,就知道其中滋味不会太好。
“刘大哥既然主动带他来投靠我们,此人肯定不是一个俗物!”李建成摇摇头,不同意妹妹的意见。
“他心思其实挺细的,可能是见的世面少了些。让我那一箭,几乎把除爹爹外所有人都骗了过去!”李世民也摇了摇头,站到了哥哥一边。能在比武场上掐拿好分寸,既让对方高兴又不流露出让步痕迹的人,在他眼中绝对不会是二姐所说的傻小子。
“你爹爹我当年刚入朝为官时,比他的样子好不到哪去。”李渊深情地看了一眼妻子,笑着对子女说出自己的看法。“那时候满朝文武论年龄都是我的长辈,论心机都比我深。我吓得腿都哆嗦,硬撑着才把先皇的问话回答完!回到家,你娘接过我换下的朝服,用手一拧,居然拧出了一摊子水来。”
窦夫人的手悄悄地伸过来,握住了丈夫的大手。的确,那时的丈夫也是个青涩的少年,但人都有长大的时候。再青涩的梨子最后都会成熟,都会沉颠颠地压弯枝头。自己算幸福的,可以目睹其青涩,也可以品尝其成熟。虽然,青涩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感受其青涩,而成熟时却有数个人与自己分享。
“那人是个农夫,怎能和爹爹比!”李元吉瞪起眼睛,大声抗议。
李渊回过头,轻轻拍了拍幼子的脑袋,低声指点道:“其实差不多,你们生在富贵之家,只是比人家多了几分阅历而已。阅历可以补,但一个人的天分和骨气却是补不出来的。要我看,这个人是块璞,只缺磨而已。这世道马上要乱了,咱们李家多帮一个人,将来就多一个人帮。若是能把他留下来,更是一个难得的好助力!”
“世道马上要乱了!”这种话从李渊嘴中说出来,与普通人嘴中说出来有着截然不同的分量。李氏兄妹都沉默了下去,思考了好一会儿,长子建成才再度把话头提起来。
“依我之见,我们李家可以厚待之,以恩义结之。他是个讲义气的人,否则也不会主动把放火的责任跟弘基兄分担!”
“就怕他不知道感恩,昨天爹爹答应举荐他当队正,他连谢字都没说!”已经过了一整天,李婉儿对昨日傻小子的失礼行为依旧耿耿于怀。
“他当时不是怕拖累咱们么,刘大哥已经解释过了!”李建成宽厚地笑了笑,替李旭说了句好话。既然父亲想拉拢此人,自己少不得也要费些心思。如果将来真是个乱世,那小子箭法超群,武艺据说也不错,留在李家至少可以当个悍卒来用。
“要不感恩,就杀了他。人不为我用,必杀之!”李元吉从母亲膝盖上跳下来,故作凶恶地说道。也许是因为年龄太小,不知道杀戮为何物的缘故。“杀”字被他说得像玩耍般,格外轻松。
“谁教你的这话!”李渊却板了脸,厉声质问。
李元吉见父亲生气,吓得立刻躲到了母亲的身后,边藏,边小声嘀咕:“《后汉书》上说的,爹爹如果觉得不对,孩儿改好了!”
“老爷,他还是个孩子!”窦氏夫人笑着替儿子打圆场,伸手将元吉从身后拉出,再度放在了膝盖上。“有什么不对,你一点点教好了,何必动不动就瞪眼睛!”
妻子在身边,李渊知道自己教训不了孩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都是被你惯的,动不动就提杀字。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将来难免会给家族招惹祸端!”
“才十岁的孩子,能招惹什么祸端?再说了,他不是在替你出主意么?”窦氏爱怜的摸着元吉的脑袋,低声替儿子辩解。
她亲自为李渊生了四个儿子,长子建成老成宽厚,是个守业之才。二子世民气度恢宏,也是个能在世间立足的俊杰。三子玄霸体弱多病,留在老家没带出来。所以,窦氏把应该给两个儿子的爱都给了最小的儿子。虽然这个小儿子性子差了些,但聪明好学,武艺上进步也快。
“世民,你怎么认为!”李渊不再理睬元吉,把目光转向了话不多,但行事分寸感极强的李世民。
“这个人性子很质朴,阅历浅,头脑却不简单!”一直没说话的李世民缓缓地分析道。“有句话说得好,君子直,可欺之以方……”
他笑了笑,不再继续说下去。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明亮的眼睛中充满了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