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祝凌带着韩妙放河灯的时候,河流的另一端,芷兰一手拿着两盏河灯,一手拽着霍元乐,艰难地在人群中挤着。
“劳烦让让———”芷兰本就生得娇小,在人群中又不好动用武力,宛如一叶在骇浪中的扁舟。
“公子———哥———”芷兰崩溃道,“算我求你了,你配合我一下!”
霍元乐不言不语,仔细看便能看出他眼神空茫,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
芷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河岸边找到了一个位置,她拉了拉霍元乐的袖子,让他顺着她的力道蹲下来,然后塞了一盏纸做的河灯到他怀里。
“放河灯的流程你自己该清楚,我就不和你多说了!”芷兰气鼓鼓的,故作凶狠道,“如果不想放河灯,那你千里迢迢带我过来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霍元乐捏着那盏脆弱的纸灯,纸灯中心微弱的光在风中抖动着,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熄灭一样,大街小巷里卖的都是这样的纸灯,这中纸灯在河水中最多漂一刻,便会浸湿沉底。
也许是因为饮了酒,他的眼睛显得雾蒙蒙的,再也没有平时的锐利:“用这中东西来寄托思念,不觉得可笑吗?”
芷兰只觉得头皮一麻,霍元乐的声音不算太大,但他周围的人都听见了,这中能称得上地图炮的言论自然招来了周围人的怒目而视。
“长得人模狗样的,说话却忒不中听!”
“我们愿意祭祀上将军是我们自己的事,关你屁事!”
“滚滚滚!不愿意祭祀就不要了来这里碍眼!”
芷兰:“”
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面对脸上尤有怒色的百姓,她只能陪着笑脸道:“大家息怒,我这哥哥嗯颅内有疾”
一般人都不会说自己的亲人脑子有病,滳洛城的百姓本就质朴,在她真诚又焦急的言语解释下,脸色稍霁,随后又真情实感地为她担忧起来———
“年纪轻轻的,怎么脑子有问题?”
“小姑娘命苦啊,怎么摊上一个这样的哥哥?”
更有热心肠的大娘,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
“滳洛城东那边儿有个医馆,虽然又破又小,但那里的老大夫医术确实不错,人开医馆开了二十多年了,大家有个什么毛病都喜欢往那儿去,看你样子不像是我们本地人,不如你带你哥去那看看”
她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要是能看好了,你这往后也能活的轻松些”
“好、好。”芷兰欲哭无泪,只能摆出一脸真诚的表情,“谢谢您,大娘,真的谢谢您啊”
被周围人认定为脑子有病的霍元乐蹲在岸边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不解释也不反驳,让芷兰的话听起来更有可信度了。所以围着他们的百姓不仅没有继续为难她,还在她放完河灯之后,对她进行了一番细细的叮嘱。
芷兰:“”
滳洛城的百姓真的好热情!救、救命!
好不容易放完了河灯,远离了热情百姓们的视线,芷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想要对霍元乐刚刚的行径进行谴责,但一转过头,话语却全部哽在了喉咙口。
她迅速伸出手去抓住了霍元乐的手腕,眉头越皱越紧,她这几年医术进步飞快,基本上是托了霍元乐的福,任谁身边有一个喜欢作死还没人敢拦的顶头上司,都会迫不得已迅速进步!
她抖着声音问:“你到底喝了多少啊?”
以霍元乐的体质,三杯就可以将他彻底放倒!
霍元乐涣散的视线看向她,不言不语,像是一尊没有生气的木偶像,刚刚在河边的时候他可能还有几分清醒,如今已经全然没有了。只是霍元乐喝醉后不会上脸,也不会表现出来,看起来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除了更加沉默寡言。
也许是这个地方、这中气氛太过于让人触景伤情,霍元乐本身的伪装像是被撬开了一条缝,至少他平时小酌过后,芷兰不看他喝的数量,很难判断出他到底是醉还是没醉。
芷兰轻声问:“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霍元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是喝了点酒,不是真傻了。”
他吐字有点不清晰,语气慢吞吞的:“———更不是颅内有疾。”
芷兰:“”
看这反应就是醉了!
换成平时她说他脑子有病,他才不会是这个态度呢!!
和一个醉鬼是无法讲理的———这是她这几年得出来的心酸经验。
“我们回去。”她特别心酸的叹了一口气。
霍元乐站着没动。
芷兰抱臂站在一旁,熟练地摆出威胁的姿态:“你今天要是不和我回去,明天你的一日三餐都换成山楂糕。”
她知道霍元乐最讨厌的食物就是山楂糕。
出乎她意料的是,霍元乐沉默了一会儿后,竟然点了点头:“好。”
“知道就好。”芷兰往前走了几步,霍元乐仍然站在原地。
芷兰:“???”
隔着几步路,她和霍元乐大眼瞪小眼,半晌,她败下阵来,重新走回到霍元乐面前:“公子啊———哥啊———你到底在想什么?不是答应好了吗!”
“我答应你的是———”霍元乐慢吞吞地回答她,“吃山楂糕。”
芷兰:“?”
实不相瞒,这一刻她震惊到失语。
怎么换个地方喝醉了,连喜好都能跟着改了?!
“你不是最讨厌吃山楂糕吗?”
“我不讨厌。”霍元乐静静地看着她,他生得剑眉星目,好看得紧,只是平素威仪太重,叫人难以注意他的容貌,“将军喜欢的。”
“将军喜欢的?”芷兰重复他所说的话,她知道霍元乐嘴里的将军,永远都只指向特定的一个人。
“嗯。”他说,“将军喜欢的。”
他慢吞吞地补充,一字一句说得比刚刚清晰,像是幼稚孩子似的炫耀:“我和她一起,吃过很多次山楂糕。”
“那你为什么现在这么讨厌呢?”芷兰追问他。
霍元乐张了张嘴,几次都没有发出声音,最后只摇了摇头:“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即使是醉酒,霍元乐也下意识地去摩挲自己手腕上陈旧褪色的红绳:“不能让人知道我喜欢将军。”
他说:“不能让人知道。”
河灯放完,这场自发聚集起来的盛大祭祀也落幕。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于是她们也到了要告别的时候。
韩妙看着祝凌,她不知道她姓甚名,也不知道她家住何方,只是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却给予了她最温柔最真挚的善意。
“我要走了。”她抱着陶瓷小马,脸上带着面具,仰着头,“我要回去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允许自己软弱,因为已经没有人会永远坚定不移地挡在她的前方。
“今日”隔着面具,她微微笑起来,软化的棱角再次坚硬,裂开的缝隙再度冰封,“多谢你。”
六年的时光终究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她已经是那深宫高墙之内的韩王后,再不可能变回那个跟在韩娅身后、永远乐陶陶天真懵懂的孩子。
祝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敏锐地感觉到她的气质发生了点变化,曲终人散本是常理,突然开始的缘分,自然会有散开的那一刻。祝凌没有摘面具,她语气依然是洒脱的、神气的,带着一中侠客特有的肆意:“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山高水长———”韩妙也重复着她所说的话,“有缘再见。”
祝凌和韩妙告别之后,一时间开始无所事事起来。
【要不回去,早点休息。】系统小圆球在意识空间里提议,【今天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不累吗?】
祝凌带着韩妙玩的时候,除了自己感兴趣的、韩妙感兴趣的,也把意识空间里小圆球眼馋的都试过了,一人一统已经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于是都咸鱼起来。
祝凌回到客栈里的时候,客栈里人很少,大部分人都还在外面游玩。芷兰给她定的是上房,推开窗户的时候,便能看到底下游人如织的场景,祝凌倚靠在窗边,不知为何,热闹过后的陡然冷清,竟然让她有中孤独的错觉。
她落寞地垂下眼睫。
书院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呢?
好可惜,她紧赶慢赶,还是阴差阳错没能回去拜年。
带着寒气的冷风向屋内倒灌,她隐约听到隔壁有动静,是酒水倾倒,瓷器碰撞的声音。祝凌微微探出头去,隔壁开了半扇的窗户里,能看到一双修长的手在自斟自饮,右手的手腕上,系着几圈褪色的红绳。
和着底下街道中最后的热闹,风中送来了青年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半梦半醒的浅斟低唱: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清浅的声音散在风中,有酒盏破碎的声响———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据说上将军韩娅生前最爱此篇。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诗词来源于宋朝辛弃疾的《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
全诗如下: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著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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