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呀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羌国的都城中,不少裹得厚厚的行人一边埋怨,一边在街上穿行着。
有行人冷得受不了,一头扎进路边的小店“给我来碗汤饼”
“来了来了”小店的掌柜手脚麻利地煮好面条,倒上浇头,热气腾腾、香气喷喷的面条便被摆到了行人面前。
行人执着筷子,嗦了一大口面条后,满足地长舒了一口气,开始和店主唠起嗑来
“越靠近岁节啊,这天气就越冷,再过几天,冻得我都不想出门了”
“可不是嘛”小店里没什么生意,那掌柜便顺势坐到行人身边,两个根本就不熟的人,聊起天来到是不见陌生,反而熟稔得很,“不过还有一个多月就岁节了,再忍忍吧”
行人大口吃着面条,语气里带着兴奋“去年岁节,陛下查处了一批贪官污吏,将他们的家产充入国库,折成粮食救济了各地的孤幼坊,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国都的孤幼坊,只死了几个身体不好的孩子呢”
他兴致勃勃“而且那批贪官死后,对我们进行收税的小吏,今年别提多客气了”
“可不是”那掌柜笑道,“每年的岁节,都让我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
“是啊”行人碗里的面条已经过半,他感慨道,“也不知今年的岁节,陛下打算怎么过啊”
羌国王宫之中,被羌国子民惦念着的羌王,正倚靠在软榻上,些许皱纹从他的眼角爬上眉梢,却无损他的容貌和气度。他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在手里摇晃着,药碗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后,将碗搁在了榻边的小桌上,眉目之间带着些许倦怠
“燕国的秋狝已经结束了吧,算算日子还有半月,周啸坤就该带着凝凝回来了。”
塌边的椅子上,乐珩垂目坐在那里,没有接话。
“珩儿,在想什么呢”羌王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你好像很不高兴。”
“凝凝确实应该回来,但不是现在。”乐珩抬头,与羌王有些相似的眉眼冷漠如冰,“我已经给太傅写过信了,岁节之前,凝凝不会回到羌国。”
“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了解她”羌王的嘴角微微上勾了一下,但他的眼里没有笑意,“如果她要回来,别说一个周啸坤,就算是十个周啸坤,也别想拦住她。”
“阿娘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羌王叹了一口气,“不管阿菁恢复以后是否会怪我,至少她能活着。”
乐珩拢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要掐破掌心“您真狠心。”
“珩儿,我知道你和凝凝的感情好。”羌王说,“凝凝是我的女儿,若有其他的可能,哪怕一分一毫”
他提高了声音“我都不可能选择动她”
“可我没得选”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珩儿,我没得选”
“你以后还会有弟弟妹妹可你的阿娘,只有这一个”
乐珩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喉咙里好像有股血腥气涌上来“南王已经伏诛了。”
“他是死了可我的阿菁,你的阿娘总不能陪着他一块儿死吧她有什么错”
“可凝凝又有什么错”乐珩咽下涌到嗓子眼的血腥气,他质问道,“凝凝就不无辜吗”
“乐珩。”羌王喊他的名字,“于公,我是羌王,你是太子;于私,我是父亲,你是儿子,我们先是君臣,后是父子”
“那又怎么样”乐珩的目光直视着他,掌控着羌国最核心权利的两个人相互对视着,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观念,“我不会听您的。”
“你别忘了,你是羌国的太子”
乐珩反唇相讥“您也别忘了,您是羌国的帝王”
乐珩忽然笑了“您不用拿什么东西来威胁、或者提醒我要担负起一国太子的责任。您就算是废了我的太子之位,我依然有能和您抗争的筹码。”
“凝凝是我的妹妹,保护她是我融在骨血里的本能。您确实给予了她生命,但这并不代表着凝凝就是您的所有物,您要她生她就生,您要她死她就死。”
还未弱冠的太子目光里闪动着不容忽视的决心“父亲,我不是在向您请求,而是向您告知。”
羌王怒极“乐珩”
软榻后被屏风遮挡的位置,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动。正在与乐珩争论的羌王脸色大变,他猛地起身,衣袖带翻了塌边小桌上的碗,碗从桌上滚落下来,在厚实的绒毯上骨碌碌地滚出去很远。
羌王疾步走到屏风后,屏风后是一张极宽大的床,此时在床边的地毯上,蜷缩着一个极美的女人,她脸色煞白,却无损美貌,碎发因为疼痛和汗水粘在脸颊边,平添了易折的脆弱。
羌王冲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女人两条裸露出来的胳膊上有着紫黑色的诡异细线,从她的指尖攀越过她的肩头,停留在她脖颈的中部,隐隐还有向上的趋势。
从羌王将她抱到怀里的那一刻,女人的手就无意识地抓上了羌王的胳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能够看到她指甲的位置已经晕开了小片的暗色。但羌王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小声且温柔地哄着他怀里的女人“阿菁忍一忍,过几天就好了”
他调整了一个能让怀里的人更舒服的姿势,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轻声哄着“就快要不疼了”
女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她松开手,痛苦地哀嚎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诡异的紫黑色细线像是活过来一样,从她的脖颈开始,向她的脸上攀爬,转瞬之间,女人整张脸上都布满了蛛网似的细线,那些细线蠕动着,仿佛皮下有什么活物一样,她睁开的眼睛里也全是红血丝,看着诡异又吓人。
但羌王好像全然看不到似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她,不断地给她擦拭着从眼眶里溢出来的眼泪,像是对待着稀世珍宝。
期间女人疼得更厉害的时候,一口咬上了羌王的肩膀,明明有着武功在身,羌王却毫不反抗,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就这样闹腾了好一阵子,地面一片狼藉,女人渐渐安静下来,那诡异的紫黑色细线也慢慢从她脸上收缩,重新缩回到脖颈的中间。
羌王将她抱起来,却因为长久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而有些踉跄,一直沉默地站在屏风边的乐珩走过来,扶了他一把。
羌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将女人轻柔地放到床上,又在她身上搭了一件薄衫。
羌王在床另一边的多宝阁上取下一管药膏,塞到了乐珩手里“帮我上药。”
他们父子之间的气氛十分怪异。乐珩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拒绝。
这座宫殿里本就烧着地暖,羌王直接脱下了他的衣衫,从肩膀到后背,几乎是新伤叠旧伤,没有一块好的地方,背后是指甲尖利的抓痕,肩膀上是被牙齿撕咬留下的痕迹,数道地方都在不断渗血。
乐珩沉默地给他上着药。
“你刚刚也看到了。”在乐珩为他的后背上药时,羌王突然开口说,“你阿娘发病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她撑不过岁节了。”
乐珩上药的动作停了一瞬才继续。
“我并不是不在乎凝凝。我看着她从小小的一团婴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我也很欢喜。”羌王说,“她想学什么我都依着她,想做什么我都纵着她,我想让她自由自在,肆无忌惮,活得高兴,活得快乐。”
“阿菁当年拼着可能出事都要生下你们,你和凝凝,都是带着我们的爱和期待出生的。”
“可是现在,阿菁身体里的蛊毒发作了,这种蛊毒一旦发作,就没有办法抑制,除非将蛊毒转到自己的直系血亲身上,而且,因为蛊毒属阴的缘故,转移对象必须是女子。阿菁的母亲早就死了,蛊毒转移的唯一人选,就是凝凝。”
乐珩问“夏国的那些公主不行吗”
“如果可以转移到她们身上,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那样做。”羌王的目光落在昏睡过去的女人身上,“可是只有凝凝满足条件。”
乐珩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手一直在不自觉地颤抖。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用我的命去救阿菁的命。”乐珩已经为他上完了药,羌王披上衣衫,遮盖住了满身的伤痕,“但我没有选择。”
“父亲。”从羌王打算将乐凝找回来作为承接蛊毒的人之后,乐珩便再也没有唤过他一声“阿爹”。
“我还是刚刚那句话,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就要眼睁睁看着你阿娘死。”羌王压低了声音,与乐珩相似的眉眼染上了漠然的冷意,“与你争了这么久,我倒是忘了,你在这里极力阻止有什么用”
“我猜你没有告诉过凝凝吧。”羌王说,“如果凝凝知道了,你觉得她会不会愿意一命换一命”
“阿芜”
忽然有一声极轻的呼喊从两人背后传来。
羌王像是被点住了穴道一样,浑身僵硬,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便看到床上的女子微微睁开的眼睛。
“阿芜”她抬起手臂在虚空之中胡乱地抓着,“你在哪里呀我怎么看不到你了”
“我在这里。”羌王扑过去,将她扶起来半靠在床头上,又将她的手小心地拢在掌心,“阿菁,我在这里”
女人没有焦距的视线转向羌王的方向“我好像听到珩儿的声音了你和他在很远的地方说话,我怎么也听不清”
“刚刚是珩儿来找我了。”羌王的语气柔和地几乎可以滴下水来,“我和他在说岁节的事,说今年的岁节会不会下雪”
“这么快就要到岁节了吗”女人露出一个微笑,即使刚刚经历了一场蛊毒发作,她笑起来时依然美丽地惊人,“记得去年的岁节,我们好像带着珩儿和凝凝一起溜去了孤幼坊,凝凝还在那里捡了好几个孩子,送到明光卫里了”
“是啊”羌王的目光微微放空,好像陷入了回忆里,“当时经过最繁华的云升街,你非要吃街头那家的糖糕,结果吃到一半,糖糕冷了,你就把糖糕塞给我,让我帮你把剩下的一半吃掉”
他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今年岁节的流程还在规划呢,我打算白日组织百姓玩冰嬉,晚上就在云升街上放冰灯,到时候天地之间灯火通明,一片璀璨,你肯定喜欢。”
“听起来就很美”床上躺着的女人也笑起来,“那我可要快点好起来”
“我已经找到了神医,神医就在来的路上。如果你乖乖配合神医的治疗,岁节之前肯定能好。”
女人吃力地点了点头。
她好像没了力气,闭着眼睛休息了会儿,又问“珩儿呢他还在你旁边吗”
“在的。”羌王松开她的手,起身让开。
乐珩接替了他的位置,他看着消瘦了很多的女人,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出口的话语也带着哽咽“阿娘。”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
女人的手举在半空之中,乐珩抓着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阿娘”
女人的指尖感觉到了一点湿意,她愣住了,随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心疼“有好些年没看见你哭了你阿爹都说了,我只是一点小毛病,看把你吓得”
乐珩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他几乎说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阿娘”
“不哭了”女人只觉得指尖下的眼泪越擦越多,她费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来,阿娘抱抱都多大个人了”
乐珩伏在她的颈侧,滚烫的眼泪一滴滴浸湿了她的肩膀,女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儿时哄他一样。
“到底怎么了”
“没事。”乐珩说,“我就是太累了。”
“我生病的这段时间,你的父王是不是又把国事扔给你了”女人觉得太子袍服下的身体瘦得可以摸到骨头,“我等会儿骂他,他这个当爹的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羌王站在一边,目光牢牢地盯着她,近乎贪婪,几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完全地清醒过来。
女人拍着乐珩的背,突然用没有焦距的眼睛看向羌王的方向“阿芜,我有点饿了。”
“我马上派人传膳。”
“我只想喝你熬的粥。”她说,“就像当年我生病时,你在那间木屋里给我熬的粥一样。”
“好。”
羌王似是怔了一瞬,却还是答应下来,但他的目光仍旧盯着她,似乎不想离开,也不打算离开。
女人半是撒娇半是催促“快去啊。”
羌王站在原地,用一种很哀伤的目光看着她,也许是一柱香,也许是一盏茶,他终于迈着步子离开了。
“你阿爹已经走了”女人很轻地捏了一把乐珩的脸,“珩儿要成小花猫了以后我要是不在你和凝凝身边,你们该怎么办啊”
“阿娘,你会好的”乐珩小声喃喃着,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
“珩儿,你阿爹其实很在乎你们,只是我出了事,叫他失了方寸”女人说,“他幼时过得太苦太难,所以他容忍不了失去。”
芜,指乱草丛生的地方,为他取名的人,就觉得他是那低贱的杂草。夏菁初遇乐芜时,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因为他看起来着实不像一个王宫里长大的皇子,反而像是一个与野狗争食的小乞丐。
天真烂漫生气勃勃的少女教从宫墙缺口里跑出来,为吃饱饭而努力的小皇子辨识草药,告诉他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什么能治风寒,什么能治风热;会把自己今天在山上猎到的猎物烤熟后分他一半;会在他采错了药材后毫不留情地指着他哈哈大笑,会在他衣衫破烂时一边嫌弃一边为他掏出针线缝补
而乐芜会在夏菁爬山采药崴到脚时乖乖背她下山;会在她看到好吃的食物,好看的饰品两眼发光时默默掏钱买下来,结果自己差点没钱吃饭;会在夏菁每个月必然不舒服的那几天里小心翼翼,生怕她磕着碰着,沾到凉水
两个人就这样相依为命了六七年,直到夏菁作为夏王亲弟弟的遗孤被认回,乐芜作为羌国继承人之一被人想起,两人才分别。
而后过了好几年,夏菁正值嫁龄,被夏王许给了羌国的新皇帝,在远嫁到羌国之后,揭开盖头的那一刹,她才知道原来娶她的那个人,就是和她相依为命六七年的人。
新婚之夜,夏菁收到了一样特别的礼物,是一株被处理好了的芜菁。
芜是长得多而乱的杂草,菁是韭菜的花,两者都是极不起眼的存在,但芜菁合在一起,却有解毒的功效。
往事在夏菁脑海里一幕幕划过,所有的记忆鲜明如昨。她拍着乐珩的背,哼着曾经哄着他们长大的歌谣。
乐珩已经不再流泪了,他的头伏在夏菁的肩上,声音嘶哑“阿娘,我是不是铁石心肠的怪物”
“谁说你是怪物”夏菁语气温柔,“我一直觉得,珩儿是我的骄傲他懂是非,知善恶,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
她摸了摸乐珩的发顶“无论是你还是凝凝,我都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夏菁又开始哼起了断续的歌谣,直到乐芜端着白粥进来。
乐珩听到他的动静后起身放开夏菁,他从乐芜身边走过时,乐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乐芜端着白粥坐到夏菁的床边“阿菁,你其实没有完全看不见吧。”
“我还以为我演得很像呢,结果还是没能瞒过你。”夏菁微微地笑了,“感觉你熬粥的手艺更好了喂给我尝尝”
乐芜没有动,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祈求“阿菁,一定要对我这么残忍吗”
乐芜会经常熬粥给夏菁喝,但当年小木屋里熬的那次粥,却是不一样的。他们说好了,如果他们有一方在病痛之中无法再支撑下去,那就由另一人熬上一碗加了药的粥,然后在美梦中了结所有的痛苦。
“阿芜,你和珩儿的对话,我都听见了。”夏菁明明在笑,眼泪却从眼眶里滑落,“我饿了。”
乐芜的眼泪也落了下来,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将粥喂到夏菁唇边,一如他这么多年无数次做过的动作。夏菁慢慢喝掉了半碗粥,有些困倦地合上眼皮。乐芜看着她似乎睡过去的面容,将手里剩下的半碗慢慢喝干净。
他将夏菁拥到怀里。
就算是下黄泉,他也不要落在她后面。
他们啊风雨经年同携手,一生长伴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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