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往事(1 / 1)

不能再失去了。

吴大伴看着扶岚,只觉得痛心。

先帝先后还在世的时候,扶岚温柔、知礼,身上有少年的鲜活气,不像现在一样,冷漠决然,在心里竖起了厚厚的冰壳。

他很老了,从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在先帝身边伺候着了。先帝先后捡到扶岚时,扶岚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先帝先后又未有子嗣,扶岚名义上是先帝先后的养子,实际上与亲子也差不了几分。

他记得先帝还是太子时,每次回府,都要去逗一逗扶岚,听扶岚奶声奶气地喊“阿爹”,然后又戳扶岚的脸,直到扶岚扭过头背对着不理他了才作罢。

等扶岚大一点了,会告状了,太子前面刚欺负完,后面太子妃那儿就收到了告状,太子府里因着这些琐碎的小事,天天热热闹闹的。

随着扶岚渐渐长大,有流言在王城里传开,说太子妃是个傻的,替太子给别的女人养孩子。

流言传到太子府,太子妃比太子还气定神闲:

“怎么?还担心我知道后天天以泪洗面?阿岚是不是云澹的孩子,我心里没点数?”

太子妃整顿了府里嘴碎的下人,在太子散朝回来后,开玩笑似的地和他说了这件事,调侃道:

“放心吧,像阿岚这样好看的孩子,你还生不出来。”

气得太子当场不顾仪态地翻了个白眼,上半夜和太子妃分房睡———因为下半夜太子自己抱着铺盖又溜回去了。

在流言最热闹的时候,太子妃干脆联合太子,在府上办了个宴会,邀请了王城里大半的官员及其家眷,又把玉雪可爱的扶岚拉出来亮了个相。

太子与太子妃恩爱无比,堪称神仙眷侣,而扶岚又力压同龄人,比他大不少的孩子赢了他是理所应当,输给他是无颜见人———

宴会之后,九成孩子都无颜见人了。

但太子无子始终是隐患,再加上楚帝老迈时日无多,即使太子做得挑不出错,但其他皇子麾下,依旧有人前仆后继地以这为理由攻击太子。

扶岚的卜算天份,就是在这段时间被人发现。

吴大伴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扶岚突然跑过来告诉太子,最多一年,他就要有弟弟了。

当天晚上,扶岚就发起了高烧,高热不退。

太子和太子妃都快急疯了,府上的御医成天成天守着他,五日后才堪堪稳定了情况。

醒来后,扶岚还惦记着先前的事,太子觉得有些不对,侧敲旁击之下,才知道扶岚做了一个梦,梦到太子妃在秋日诞下一个孩子。

楚国一贯是信奉鬼神的,境内有不少能人异士,太子寻了好几月,终于找到了一个高人,那高人只见了扶岚一面,便道:“这孩子日主身弱,是玄武受戮之命。”

日主身弱,意味着八字太弱,玄武受戮,即壬辰时生人,多遭小人诋毁,不得安宁。

太子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命格,他抛弃皇室的架子,对那高人行礼,求一破解之法。

那高人问他:“殿下是何时捡到这孩子的?”

楚云澹答道:“应是丁未时。”

那高人一怔,又问了几个问题,问完后沉默半晌,才道:

“即使改命,也是朱雀折足之相。”

朱雀折足,大不利六亲,亡散死伤。

那高人叹道:“这是天生孤星入命!”

越是富贵的人家越是忌讳这些,他的言语几乎是已经判定了这个小小的孩子的生死。

“阿岚是我养子,非我亲子,不利六亲应验不到我身上。如今我为楚国太子,往后是楚国帝王,帝王紫微之命,怎会压不住一颗孤星?”楚云澹道,“我护着他,又何惧小人中伤?”

那高人一时失语。

他去过许多高门大户,在他给出不详的批命之后,即使是亲生骨肉,先前宠爱有加,之后也会渐渐淡了疼宠,心生隔阂,更何况是养子?

楚云澹又对高人行了一礼,道:“我欲与高人详谈!”

之后密谈的内容,吴大伴就不知道了,只是谈话之后,太子将此事告知了太子妃,又对他下了封口令。

而扶岚醒来后,就多了一个师父,教他占星扶乩,让他掌握自己的能力,不会因为不小心窥探到命运而损伤自己。

而后不久,楚帝驾崩,太子继位,太子妃成了皇后,在一年后的秋日,诞下麟儿。

可这次生产伤到了皇后的元气,素日温婉中带点泼辣的皇后,成天病怏怏的,在缠绵病榻三年后,终究还是去了。回光返照之时,她抓着楚云澹的手,一字一句交代:

“阿岚天资聪颖,又心细如发,我走之后,你要好好待他!”

强撑着交代完,她又吩咐人去偏殿将楚尧带来。

然而,她并没有见到楚尧的最后一面,就在楚尧推开殿门哭着跑进来时,与世长辞。

皇后走了。

又过了一年多,陛下也走了。

在陛下驾崩的那一夜,勤政殿的烛火彻夜不熄,陛下召见过所有的托孤大臣后,将生命中最后一段光阴留给了扶岚。

没人知道他们俩谈了什么,只是扶岚出来之后,一夜白头。

皇后与陛下相继去世,昔日那个脸上毫无阴霾的孩子,好像也随着先帝先后的逝世而死去了。

先帝下葬的那一日,文武百官哭的不能自已,只有扶岚跪在前方,一滴眼泪都没流。

在先帝的事宜处理完毕后,扶岚猝不及防地发难,抓了朝堂上近半的大臣,诏狱里关满了人,刑场上每日都有问斩的人,侩子手的刀砍卷了数把,鲜血渗进斩首台里,留下了洗刷不去的印记。

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行事手段竟如此酷烈狠辣。

然后他持着先帝的遗诏,成了楚国的国师,面对各方的明枪暗箭,在朝堂之上,一守就是十多年。

“吴大伴。”扶岚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我走之后,你用这个令牌去调动‘照夜’,留一队守着观星台,剩下的全都去保护陛下的安全。”

吴大伴伸手接过那枚令牌:“喏。”

在扶岚清瘦的身影快消失在拐角处时,吴大伴道:

“早去早回。”

扶岚的背影顿了一瞬:“好。”

当年他总是喜欢溜到宫外去,也有人这样叮嘱过他早去早回,他那时总是神采飞扬地回一句“好,我走啦!”

听他这样说,太子妃总是会捏捏他的脸,或者轻轻戳一下他的额头,无奈地嗔道:“说什么我走了,一点都不吉利。”

“好,那我不说了!”那时的扶岚半弯着腰,方便太子妃戳他的额头,他脸上总是带着笑,琥珀色的眼睛里像有星星,“阿娘,我以后就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们在外人面前会规规矩矩地称呼父王母妃,但私底下,就像最平常的人家一样。

太子妃总嫌“走了”不好,所以他们总是说“一会儿就回来”。

后来阿娘走了,当时才三岁多的楚尧缩在他怀里,问他:“哥哥,阿娘一会儿就回来吗?”

他听到别人说阿娘走了。

他太小了,还不怎么理解死亡的可怕含义。

扶岚抱紧了他:“阿娘不会再回来了。”

楚尧疑惑地问:“什么叫不会再回来了?”

“就是没有阿娘了。”

他怀里的楚尧僵硬了一瞬,号啕大哭:

“我不要阿娘死我要阿娘回来!”

他知道人死了,就是没有了,就像最开始给他念书的太傅一样,再也不会出现了。

可过了一年之后,阿爹也走了。楚尧还没长大,就要被迫面临最残忍的死别。

那时他哭到几度昏厥,只有在扶岚身边才微微好转。

扶岚还记得,那时楚尧用力地抱住他,在所有人都觉得他冷血无情的时候,笨拙地拍着他的背:

“扶岚哥哥哭出来就好了太医说难过一直在心里,人会生病的”

“我不想你生病”他哽咽道,“你现在好瘦啊,头发全都白了我害怕你不要和阿爹阿娘一样丢下我”

“不要怕。”扶岚用力地搂着他,声音嘶哑,“我会陪着你的,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只是不会哭了。”

勤政殿的那一夜,他好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再也哭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