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鸣回到镖车处,除却几匹就地歇息的马匹,便没有活物了。
既然镖车里装的全是施一委托的货物,那就顺路捎回去好了。只是这大箱子外裹一圈拇指粗细的锁链,又有一把精钢锁,想弄开也不是一时半会做得到的。
黄鸣解开一匹拴在镖车前的马,寻觅白敬泽的同时,还要防着那个向经,此人相比谢荇,给人的感觉要更加危险一些。既然此地没有秦诚和白敬泽等人的尸身,说明要么去了别处缠斗,要么就已经收官结束了。而那忘忧,只要涉局,就不会是个易与的主儿,所以黄鸣对白敬泽几人的这处局面,还是比较看好的。
唯一看不懂的,是曲家涟跟着兆紫跑了,看起来一点都不拧巴。黄鸣不再看那镖车上的箱子,轻轻一跃翻身上马,只是驾驭不熟练,一味猛踢马肚子,不过这点颠簸和骑乘不稳,对黄鸣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没走几步,黄鸣便找到了曲家涟与兆紫打斗的地方,因为这片山林的破坏程度,远超自己与谢荇缠斗的那处山崖,不是白敬泽等人能弄出的动静。
黄鸣摸了摸下巴,记起一事。
那处隐蔽山路,如果忘忧等人退走,定会择选那条路归山。不妨去那处看看?
说走便走,黄鸣一提缰绳,朝着那处山林走去。一路上有零散血迹,黄鸣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路渐渐崎岖,有的地方需要单人才能通行,黄鸣只得弃马,向前路奔行过去。
没走几步,便看到了路边的三具尸身。
黄鸣默默将三人收敛,刨坑已毕,向经尸身无头,只是那臂上篆文,与自己的那套千瓣莲的锐金属颇为相似,只不过死者为大,黄鸣并未深究,便将其掩埋了。太青素与金元山交好,只是不晓得那挎刀的荀启蒙与这向经如何称呼?
待得收敛掉许臾后,黄鸣想了想,便将忘忧与许臾同墓葬之,在抱起忘忧挪向许臾时,黄鸣微微一惊,忘忧不同于许臾,身上并无致命伤痕,那是如何死掉的呢?就在此时,忘忧身上抖落了一样物件,是一只蓝色香囊,让黄鸣不禁一愣。
黄鸣夹起那只香囊端详了一会,决定交给应该还在高源山上的那个许长情。
正待黄鸣起身之时,黄鸣手中一轻,惊觉那忘忧尸身已然化作飞灰,消散在了天地间。
身上衣物里面滑落出一枚绛紫色的华珠。
东域与北域的通道,是一处枯竭多年的通风溢水窑洞,窑洞内常有东域各宗的门人进驻,用来打发那些不知深浅的两域武者修士和一些做买卖的商贾,而长达三四百丈的窑洞以东大约几十里外有个三面环山的长青之地,气候温软湿润却又灵气稀薄,本该是处便宜游览的形胜之地,其实不然,因为此地常年大雾不散,有些对人们构成威胁的走兽多在此地行走觅食,让一些个凡夫俗子望而却步。
现如今深处有连片的新葺茅屋,在北域折回的一行人此时便屯驻在此处,看这片茅屋外所劈薪柴,有三四年不打算挪窝的迹象。其中最大的一间茅屋内,一名几近中年的男子正端坐在一条长凳之上,两鬓渐有白发,是实打实的六窍武者,默默预判北域此处入泽的风险点。
男子手指在春丘堪舆图上来回比划,所指一处,便停下思量片刻。
此次北域给出了八个名额,除却作为索敌之用又不擅长争斗的宋矽,能护着持令者入那寒潭的,加上自己只有六人之数。不算自己,以六名前途无量的先驱者来冒这个险,是值得的。
且不说北域王长老方面选择不安排衔脉期高手暗中护送,大大增加了或者入潭的难度,只说大雾的问题...就没法得到很好地解决,虽说此地的暗层常年大雾弥漫能稍作习练的作用,可真要是入了春丘,就不是如此小孩过家家了。
捉对厮杀?不存在的。春丘活下来的物种,大多都没极大个体,都是相互报团取暖,以量取胜的。个体的极致也有,可哪个不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物?这些溶血境和衔脉期级别的妖兽,蛰伏雾中,虽说极少,可一旦遇上,基本不可能全身而退,不说路上,就说那深潭里,常年就有一位衔脉后期的老螭坐镇,据说狡猾异常,极为难缠。
可一旦尊者得到深潭机缘,复苏于世,就相当于得到一位衔脉期高手的庇护,届时哪怕我方携身死,又有何惧?无非是火种归乡,代代传薪,死得其所。
方携重新将思绪回到一开始入泽的位置,反复复盘,推衍到身临其境的地步。就在这时,远方传出一阵窸窣的小跑之声,一名女子撞门而入,神色紧张。
“方大哥,出事了!”女子一身劲装,上衣还有刚染上的鼻血,进门后先端起茶壶,扭开壶盖,就拼命往嘴里灌。
方携眉头微皱,丢出一块方巾,“宋矽,擦擦鼻子。”
待得宋矽喝完一壶茶,嚼完茶叶后,这才呼出一口气,边擦鼻血边嚷道:“韩姐姐那串珠链的倒数第二颗灰了。那我们这趟春丘,还去不去?”
方携心中一惊,紧了紧手中图纸。
门口又探出好几个小脑袋,都是蛰伏在东域各宗门的先驱会好手,这批孩子,与宋矽年纪相仿,却都是武道上出类拔萃的娇子,当初撒出去的二百余名孩子,现在就活着不到四十个,目前集结于此的十四位,都是这批里最能打的。
而自己作为上一批,是硕果仅存归乡二人之一,剩下的那名,正是自己那批里年纪最小的韩馀欢,也就是躺在不远处的那位持令尊者。
方携起身踱步,思虑一会后说道:“都进来吧,此事甚大,我做不了主,还需请示另一位尊者。”
宋矽眨眨眼,看了看周遭,苦着脸说道:“大哥,东域还哪有什么尊者哟,除了韩姐姐,就属你这香主官最大了。”
方携笑了笑,用拇指顶住宋矽额头,后者不甘示弱向前猛顶,除了手脚扑腾,整个人便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
众人哄笑。
方携取出纸笔,胡乱沾了些刚才批注堪舆图时研的墨汁,写了些东西交给了那日输给奎赴京的那名男子,“小驴子,麻烦你跑趟北域太青山,亲手交给一位叫牛永的前辈,他自有办法联系上尊者,无论如何,一定要等到回信,书信口谕皆可。”
小驴子向周围同袍姐妹点了点头,抄起方携屋中一包袱干粮,抓起信便向外奔去。
宋矽不忘提醒道:“省着点吃,别去的路上吃光了,回来饿肚皮。”
众人再次哄笑。
方携也走出门目送小驴子消失在雾中,喃喃道:“但愿不是白忙一场。”
宋矽拉了拉方携的手指,轻轻摇道:“我们救醒韩姐姐,韩姐姐会带我们回家吗?”
“会的!”方携回到屋中,示意众人过来,将那张堪舆图平铺在桌上,朗声说道:“宋矽,诸位,你们都听好,号神山风雷二神不合,却携手庇护我族人千年,虽然我等与外泽之人同为人族,外泽人却早已将我等视为异类,更是笑称我们为杂种,这些都是你们蛰伏各宗门见惯了的!前些日子得到尊主号令,冒死来东域寻觅持令尊使邀你等起事,感谢诸位信任,不管是起初聚集起来闯北域还是回到东域来此屯驻,大家一句都没问,在此,方携郑重谢过大家!”
说完在桌前深深一揖,众人均无声还礼。
方携一拍桌子,悲愤吼道:“如今可以说了!同胞们,想想吧,当初你们千余名少年少女按照‘稳妥’路线自离京分成十波出发,过百里江灌满家乡水,再途径小须弥山、大鲵泽,入秀甲山,淌过夕颜花瀑布,跨入东域门户水仙,在妖兽们的围剿下你们依然依仗结阵之法存活半数以上,可唯独在水仙泽遇上自己外泽的同族,反而要对我们诛之而后快,到达东域者不足二百?”
“前些日子起事,天元道场和木鸠宫更是察觉到端倪,将我们在这两宗的门人连根拔起,折损了不少兄弟。韩尊使就是此时在掩护大家撤退的路上,对上木鸠宫副宫主朝元真人,硬接石佛境宗师的倾力一拳,落了个重伤昏迷的下场。”
“只是我们此行计划不变,本该由尊者带队变成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废物,承蒙诸位不嫌弃,喊我一声方大哥,那么,今日你们的方大哥便要代替韩尊者与诸君言语一声,四年后,我们将会趁春丘雾最淡薄的时候在北域入泽,去那不曾去过的深潭打捞一颗珠子,给尊者服下后,如果尊者复苏,自会引我等归乡,并将你们在外泽学到的一切东西,薪火相承,落到实处!如果尊者重伤服下珠子未能苏醒,只得退回北域从长计议,毕竟仅凭我等修为,是无法横穿春丘,回到故乡的,所以今日,不算我和宋矽,要在你们之中选出六人一同入泽,不以修为论之,而是以你们在外泽学到的多少择优而选,谁不想回家!我们都想,可名额实在有限,不是我方某人能做得了主的,所以没有选上的,将自己所学所思所想,记录在笔纸当中,我坚信,我们这些先驱者的贡献,一定会让家乡人过上更好的日子,你们说是不是?最好的结果,韩尊者醒来后亲自护送诸位归乡,一路持令通行,越是修为高的妖族,越会掂量号神山的分量,甚至有些妖族为了集赞功德,愿意在自己的领地庇护我们,路会更加畅通无阻。”
宋矽点头道:“韩姐姐没昏迷前我和她聊过一夜,她便是当年和方大哥一起被送到东域的孩子,后来在八门台以修士身份在比试中胜出,夺得了一张内泽涤窍的入场券,与同样获得资格的方大哥入泽后破境成功,带着方大哥一起回到了故乡!那会儿韩姐姐还不是持令者,是不是?”
方携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来惭愧,如果没有韩师妹,别说故乡,恐怕我早就葬身渝罴之腹,化作内泽的肥料了。”
众人缄默。
这时,重伤橘偲的那位姑娘站了出来,问道:“叔,我们几个瞒着师门出来太久,要不要继续回去蛰伏,好在四年后聚集?”
方携摇了摇头,“你们七人不用,没选上的,今日起将这等秘密藏于心底,回自家山门待命,要记得,即便无法归乡,也要将照拂我们家乡人为己任,直至身死,我们都是先驱者...临死前,痛饮那壶蜡封的家乡水,便是回家了。”
众人单膝跪地,面朝离京方向,双掌交叉举过头顶,默默不言。
之后,众人推选入泽者,除去香主方携,在场这十三位六窍武者在打斗方面都差不多,宋矽最弱,却偏偏嗅觉灵敏至极,是众人推选出的第一位人选。
与奎赴京硬碰硬败下阵来的小驴儿,是众人心目中的第二人选,至于第三位,毫无疑问是那位叫方携一声叔的那个女子,没办法,街坊辈,不叫不行。
随后几人虽然稍有异议,可大体还是定了下来。
以大木机关来掩盖韩馀欢身形的盖固安。
善于隐匿身形吊在队尾的封玉简。
还有方携钦点的,年纪最小却最擅水性的女子,童姗。
至此,临行归门的众人收拾行李,与其他几位交接,盖固安与那既是同乡,又是同门的好哥们惺惺作别,临走的那男子也是眼中噙泪,叮嘱盖固安若能归乡,一定要与家中老娘报个平安。盖固安一把抱过男子,额头对着额头,低声呢喃:以后婶婶便是我亲娘,但凡此次能够归乡,送终养老一事,无须兄弟忧心。聊完这些,盖固安摘下宗门信物扔给那位同袍,淡淡说道:“回去告知师尊,就说我盖固安已经死了。”
其余奔走之人也担着如此托付,以防宗内门人来寻,毕竟六窍武者,对一个宗门的意义,已然不小。
到哪都一样。
临走前,留下的人们送出树林,直到夹道口,这才驻足。那名与盖固安告别的汉子拍拍胸脯,大声笑道:“都回了吧,又不是生离死别,老子高路还有八门台一途可走,一旦晋升溶血境,总有法子回到离京乡下,与你们相聚的。”
另一位败给张恒的男子也笑着说道:“是了,此去经年,诸位一路保重,丘某不才,八门台是不去想了,可诸位哪日归乡,诞下一男半女,若还是舍得走这先驱者一途,大可来心田府找他们丘叔叔,没准那会他们丘叔叔已是一府之主了。”
众人大笑,走的不再回头,留的一直杵在原地,高唱家乡小曲为家人送行。
离京远,百里长,吾辈远足思故乡。
十年盼,百年藏,千年饮水魂飘乡。
魂飘乡啊魂飘乡,吾爹吾娘葬何方?
他日寻到坟冢处,来世还做您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