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山脉是条南北山脉,此地所产黄铜,有那山上金元的美誉,不仅仅是供给整个北域,就连华盖大陆,都有黄铜器皿下印有金元山制的字样。
可由于多年的过度经营,已经有些许山岭出现坍塌,塌方下沉的不远处,偶尔会出现刀切般的漂亮崖壁,这些崖壁因为常年浸染黄铜,多会有漂亮的淡金色刀刻纹路,一些个附庸风雅的士子在挑中心仪崖壁后,多会花重金聘请金元山修士将自己所咏之诗刻在崖上,而黄鸣与谢荇缠斗之处,已是名崖有主,刻上了显而易见的藏头诗。
吾愿敲更访幽冥,
命中衷肠无人听。
由来新人笑旧人,
吾砺杀心斩谛听。
就在刚才,黄鸣被近身的谢荇双指直点咽喉,此招可实可虚,只等黄鸣入瓮。
果不其然,黄鸣后撤之后便发觉不对。
这谢荇跟着出手时的前脚,踏得太实了。
瞬息间,黄鸣的想法得到了验证,一旦一个人的步法异于常人,那此人出招,便不能以常理度之。
与恩师归逢臻神出鬼没的步法不同,谢荇的身法步法,都是截然相反的路子。
刚猛且诡诈。
瞬息间,谢荇手脚并用,贴着地面俯冲,黄鸣节节后退,脚下步法娴熟,像极了钟雀楼隔三差五就会有的场景,一进一退,到底还是谢荇快了半筹,双足再次发力,终于自上而下击中黄鸣胸口,并在瞬间变掌为抓,可黄鸣哪能轻易让谢荇得手,借力向后一步迈出,谢荇只是沾上黄鸣衣衫,就撕扯下一大片来,就这眨眼的功夫,上身只剩符甲的黄鸣纵身一跃,已到了抛下独中弓矢的地方,谢荇暗叫一声不好,抡起手中衣袖向后撤去,黄鸣以破钧之势连挽两箭,分别射向谢荇面部和胸口,谢荇虽慌不乱,以从黄鸣身上扯下的衣袖借力改变了射向门面的那根,至于胸口那枝,还是因为距离过近的缘故,只得硬接,谢荇大喝一声,以手掌横拍,虽然改变了箭矢轨迹,可还是从肋骨处擦过,由于这是一枚三菱锥,扯下来不少肉皮。
见黄鸣远去,谢荇只能咬牙再次追击,深悔刚才那一掌过贪没有在精深一途下功夫,否则哪会是现在的场面?一旦被黄鸣拉开适当距离,凭借箭囊那足五之数的箭矢,定然会再次对自己造成威胁。
眼看脱离自己掌控的黄鸣奔走如野马,追击不及之下,谢荇钢牙一咬,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大喝一声,在腰带处摸出一张淡金色符箓,贴于脚踝处。
是一张得自彤云宗的稀罕符箓,云闪符。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刹那间,谢荇脚踝处便有了一股烧焦的黑烟冒出,再一瞬间,谢荇在原地凭空不见,甚至是已经满弓的黄鸣眼窍所及,都没有捕捉到其身形。
便是此瞬,绕到黄鸣身后的谢荇熟稔无比地将那符箓撕下后握于虎口,一掌奋力拍出,黄鸣只觉一股巨力从身后涌出,瞬息间便被拍飞出十余丈外,轰地一声撞倒在崖下。
不仅符甲被打穿,背后皮肤也被电得焦黑,血液不停在伤口处冒出,而出招的谢荇,左手拇指以下到虎口处几乎无肉,露出被熏地焦黑的掌骨。
谢荇浑身泥水雨水,左臂抽搐,贴过云闪符箓的右脚,稍好一些,亦是差不多的下场。
胜局已定,谢荇随手搓掉那张已经化作灰烬的云闪符,散掉一身气势,坐倒在地,大口喘气。
可还没等喘两口气,那名好死不死的太青外门弟子,又缓缓起身,面朝谢荇。
看着还能扶着石崖站起的黄鸣,谢荇只得边处理伤口边向崖前走去。取出的药粉胡乱撒在伤口处,趁还没被雨水冲刷掉就赶紧撕了块布条缠了,不是为了让其快速愈合,而就只是为了止痛。
“黄鸣!”谢荇遥遥喊道:“不管今日胜负如何,谢某都敬你是条汉子!”
“不敢当!”黄鸣抹去脸上雨水,摸了一下后背断掉的几根肋骨,不再管那甩落在远处的独中和散落箭矢,摸了摸腰带深处的子母飞刀。
兆紫和曲家涟这边,地上被犁出一条十余丈长、两尺深的沟壑,沟壑一边是疲于应对的曲家涟,另一头,是那又恢复气质姿容的兆紫。
此时兆紫身侧那本古籍厚度足足少了十余页,已经翻书缓慢,没有了被祭出时的那股子灵气,兆紫本人,更是闲庭信步般一手捻着一页纸张,一手翻过手掌,以术法拘了一手雨,雨水如游鱼般在掌心处开始游弋,游遍指尖手臂,能否落得下去,全看兆紫心情。
“曲家涟,你可曾晓得,你我二人当初生人那天,也是这般的天气?在仲国撞禅庙,我的生母王氏抱走了翠竹护体的你,却将天生后脑塌陷的我留在了庙里?”
兆紫随意打散那缕雨水后继续说道:“你的生母就还是个普通人,哪能承受的住凌竹翁一脉灵气灌体之苦?在生下你后便晕厥了过去,并未能亲眼看到你的模样。这一次换婴的始作俑者,便是曲家车队里的接生婆,王氏虽然不是开过窍穴的武者,却也是个常年行走江湖的练家子,在分娩后便能起身看顾孩子,见你那般模样,又看我那种德行,耳根子一软,就听从了身边婆姨的建议,将你我掉包了,你回到蓉城做曲家大少爷,前几年的日子,锦衣玉食,倒也滋润。而我,并没有像你生父言之凿凿的能继承凌竹翁一脉衣钵,沦为其他同龄兆家人眼中的笑柄,不过好歹天生生有一枚窍穴,所以兆家的书阁,是不禁止我出入的,这多亏了老家主一视同仁,没把我当成异类。”
兆紫没来由就想起母亲死后父亲暴打自己的情景,仅有六岁的自己被打得奄奄一息,老家主现身后先是给自己服下一枚药丸,随后掌掴父亲,破口大骂道:“你祖父那代起,凌竹翁都没有现身庇护,凭什么觉得娶个没有修行资质的女子便能转运?兆紫这孩子我瞧着就蛮好,起码比你这个半百还停在三窍的废物强得多!”
兆紫回过神,看向对面这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真正“兆紫”。
那天夜里,正是兆紫在峰下当值,在邱师叔的带领下,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蓉城,诛灭白家。兆紫没有对白家人下手,而是步入了当年与自家有过香火情的曲家,本想做那庇护和延续香火情的分内事,顺便见见那个与自己同天生人的男子。
可一入曲家,便见到了和自己模样有七分相似的家主曲坤,双方一番寒暄后,兆紫自表兆家身份,曲坤听到外面的轰隆隆的破坏声后越发恭谨,而在身边的王氏见到犹如弱冠之年的俊美男子后,异样的神情让兆紫起疑,夜里,兆紫独自来到王氏房中,王氏再也忍不住,提出要瞧一瞧兆紫的后脑勺,在兆紫应允后王氏一摸其后脑,扑倒在地,一口“儿啊,你想的娘好苦!”让兆紫心绪大乱,可本该母慈子孝的一番重逢,在师姐的突然介入后,变成了一桩人间惨剧。
原来被抱回家中的曲家涟在七岁那年得了一场怪病,起初身体绵软,四肢无力,之后更是长睡不起,这一睡便是两年,在后来的日子中,虽然偶尔会有苏醒,可坚持不了几日后又会继续沉沉睡去,曲家哪见过这种怪病,四处访医,便遇到了还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的施一。
施一那会还是开窍期的修为,只是隐隐觉得这卧床不起的公子哥体内住着某种古怪,却没有能力将其逼出,思量了一会,提出汲取灵珠灵气吊命的法子,施一走后,曲家便寻来几颗灵珠后叩开让曲家涟含着,果真没多久曲家涟便行走如常,不再犯困。王氏喜极而泣,可家主曲坤却高兴不起来,当年因为王氏一时贪念掉包了孩子,谁曾想是个吃灵珠吊命的无底洞。既然没有胆子找兆家换回孩子,只能再生一个继承曲家家业了。
没几年,曲家漪就出世了,曲家涟见自己有了妹妹,自然是高兴得很,天天往王氏屋里跑,抱住妹妹就不撒手,可家中因为这曲家涟的怪病越发拮据,就在曲家涟十四岁那年,施一再次化名来到曲家,不但给出一枚古朴灵币缓解曲家的难题,还为曲家抛出了一根橄榄枝。
是一张写往太青霖作城店面的推荐书,在那里,曲家涟可以学个木匠手艺,工钱用来吊命。
起初这施一也没安什么好心,就是觉得这曲家涟体质特殊,几十年后或能成为自己的下一幅身躯。
而曲家涟这一去便是二十年。待得开出三窍,凌竹翁第一次现身,口中言语模糊不清,曲家涟却听懂了。
滴血暨认主。
后来没几年,曲家出了变故,也是施一修书一封,寄往霖作城的太青据点,此时已是四窍修士且有太青外门弟子身份的曲家涟前往太青班列堂,揭了驻守蓉城的单子。
发誓要找那位刻字男子,报仇雪恨,如果杀那兆紫不够解恨,便寻去仲国,血洗兆家。
兆紫说的话,曲家涟一个字都不信。眼看敌强我弱,曲家涟叹了口气,心声联系一直被剥离后寄住在翠竹中的凌竹翁,同意其回归宿体。
也就是回到曲家涟身上。
转瞬间,翠竹再无颜色,再看曲家涟,身上多处伤痕瞬息间愈合,本人更是捡起不远处的斗笠戴在头上,笑着望向对面男人,“他不信是因为眼窝子浅,可我是信的,因为当时那女人掉包的时候,我就在当场。”
“晚辈兆紫,前辈可是凌竹翁?”兆紫心思玲珑,瞬间便晓得眼前人的身份。
“凌竹翁只是个绰号罢了,老夫兆昭,活着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的放题宗凌竹峰峰主,是兆家的第二代当家。”曲家涟声调苍老,哪有之前与兆紫言语时的剑拔弩张,负手走到兆紫面前,“趁着这小子暂时还没有意识,带我去见见当代兆家家主,我有大机缘送他。”
兆紫赶紧俯身下拜,“恭迎老祖归位,小子这就引路!”
“曲家涟”摇了摇头,“我呆不久的,只是一缕残魂罢了,待得这小子恢复意识,我又会变成没有意识的器灵,下次出现,怕这边早就变了天了。”
“那老祖能稳住神魂多久?”
“最多三天。”
兆紫赶紧从须弥袋中祭出云盘,载上兆昭拔地而起,已云盘最快的速度径直向仲国兆家掠去,连那向经和谢荇也顾不上了。
黄鸣在做了一番试探后,确信谢荇右脚行动迟缓,不似作伪,虽然左掌出拳如风,也没有的之前的灵动,更像是破不了甲的樯橹尽头。
就在刚才,金线子母飞刀建功,在黄鸣挥出一拳作为遮挡,按住子飞刀一角的黄鸣丢出母刀,躲过飞刀的谢荇确实没在那一瞬间看清锋利金线,被割去了整片耳垂,血顺着脖子直流,直到拉开与黄鸣的缠斗,才赶紧涂药止住。
谢荇看了看左手,又看了看已摆出古怪拳架的黄鸣,作为厮杀近千场的武者,心中了然。
已经到了决胜时刻。
谢荇再次掏出一张云闪符箓,轻轻贴在右脚踝。
刹那间,老僧入定般的黄鸣腾空而起,伴随着身子腾空,气势也越攀越高!而谢荇,也在这一瞬在原地消失不见,腾空的黄鸣从未想到在这一瞬间被被人打断,这次谢荇不再将符箓换至手中,而是一脚再次扫向黄鸣背后伤处。
谢荇的杀手锏,一直是右脚。之前的缠斗,只为这一脚。
作为一个右膝盖处便有两窍的武者,谢荇这一击,可谓势大力沉,至于速度,更是让黄鸣来不及踩踏玄罡催动小踏空决。
这一击,甚至超越归逢臻的第五脚。虽说黄鸣下意识地避过要害,还是被谢荇一脚踢入树丛,地上砸出一个巨坑。
“轰!”
落地后的谢荇一个踉跄,双膝跪地,右手按住地面,呕出一口滚烫鲜血。待得第二口血吐出后,谢荇瞥了眼右脚,脚踝露出乌黑踝骨,脚筋撕裂,怕是一时半会动不了了。
黄鸣背后又断裂了四根肋条,其中一根直直插向心眼处,要不是被心窍护住,就已经插进去了。此时的他,五脏离位,内外窍穴皆涣散,只想吐出口中浊气,昏死当地拉倒。
可惜此地不是铜雀楼,既不会给自己睡到饱的机会,也不会有人给娴熟包扎伤口。
可怎么办呢,黄鸣艰难翻过身,目光所及,一架云盘在天上呼啸而过,黄鸣努力睁大瞳孔,心中不解至极。
兆紫身后,是负手站立的那个泼皮,照理说,两人该是有那屠戮之仇的,怎么会?
还是施一借此机会要灭白家的口?
一阵雨中的窸窣声打破了黄鸣的思虑,是那谢荇匍匐行进,借着右手所剩力气向自己爬来。
黄鸣一扬脖子,苦笑一声。
虽然疼痛可以忍,可真的是爬不起来了。
双方只有不足四十步,谢荇也抬起头颅看到黄鸣那波澜不惊的神情,有些拿捏不准:照理说,即便在挨下自己的全力一脚后不死的,也得疼的昏死过去,而且谢荇这一脚的踢击位置,还是瞅准黄鸣符甲破烂处去的,本该是伤上加伤的最优之选。
谢荇愣了愣神,行进稍稍一阻,只见黄鸣嘴唇微动,不知在默念什么,但是最后一个字,谢荇听清楚了。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