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结束前,梁父经营的厂子误工赔了很多钱,打算把厂房抵押给银/行贷款,A4大小的文件铺满一桌,纸上密密麻麻的条款,眼镜像是境况,顺着他的鼻梁越滑越下。
愁绪粉刷了他的鬓角和后颈,又使他忘记了自己女儿开学的日子,情有可原。
覃燕陪着她去报到的当天,阴沉沉的云遮了烈日,纵得天公作美,仍是闷出了一身汗。她们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了传媒学院音乐表演系,原来是与土木工程学院合并了。
宿管处取了钥匙,晚了半天,竟还是第一个来到宿舍的。
拢共四个床位。覃燕千挑万选,总算选定一个位置,开始整理铺被,一边把在家里对她说过的变着花又叮嘱一遍。
梁霜影低垂着眼帘,认真地擦着床下的书桌,也不嫌她唠叨,也不给个回应,连个表情都没有。
覃燕瞅了她一眼,这不讨人喜欢的性子,就是身边有条件好的人瞧上她,又被她冷跑了怎么办?
莘莘学子们陆续到来,门外有行李箱滚动的声音不足为奇,直到——“霜影?”
梁霜影回头,眼前出现一个穿着白T恤,棉麻长裙的女生。她面露惊喜的说,“我看门上贴的名字,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
目前为止,梁霜影认识的女生里,最具文艺气质浑身上下写着岁月静好的,只有安宁,这个曾经误判她是小偷的高中同学,也是即将成为她新室友的女孩。
安宁欢欣雀跃的说着晚上可以和她睡一头的时候,只见梁霜影爬上楼梯把床帐一拉,覃燕不好意思的对她妈妈解释,自己孩子身体不好,请了病假,不参加军训了。
开学之前,梁霜影在电话里抱怨了一句不想军训,隔天就收到他寄来的一封快递,里头是一份病例和一份医生建议信。
关于这件事情,梁父主张磨练孩子的意志,梁母则称这是花钱受罪。在家中琐事上,梁耀荣向来没有话语权。
十五天的军训伴着蝉声嘶鸣,如火如荼的开始了。
梁霜影梦到一声教官的哨响,醒来看见自己房间的天花板,下床梳洗,去医院探望梁少峰。
对床那个叫萝卜的小男孩,转入病房没几天,一见到梁霜影进来,就送了她一个飞吻。长大可了不得,若能有机会长大。
没坐多久,万思竹就把她赶走,叫她去朋友那儿转悠转悠,别老呆在医院里。
寥寥无几的友人之中,还真有一位,也不用军训的。起码梁霜影是有理有据的请假,而她是直接说自己晒太阳会过敏。敢把校方领导当白痴的小公主,舍孟胜祎其谁。
与她的不得已不同,孟胜祎是自己选择留在珠江,并且进了赫赫有名的、翻开毕业证一阵光芒刺眼的国内三大学府之一。
最热的午后,她躲进孟胜祎的家里,坐在空调下,喝着鲜榨果汁,摆弄梳妆台上的化妆品。
孟胜祎揭掉了面膜,拍了拍脸,视线无意间扫到她的锁骨,细细的白金项链,小小一颗黑蝶珍珠,款式简约精致,逃不过一双阅遍大牌的火眼金睛。
她伸出手去,勾起那根链子,“mikimoto?”
梁霜影低头看了看,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孟胜祎挑眉,“你男人送的?”品味不错,不是直男style。
每次提起那个高富帅,梁霜影的神情看上去,总是不置可否的意味,引得她非常好奇,“你们究竟……”
四目相对。
她接着,“上过车了吗?”
梁霜影眨了眨眼,有点卡壳的摇头。
孟胜祎纳了闷,不禁最深沉的发问,“他图什么呀?”
她忽然想到,“硬不起来?”
原来就是个生辣不忌的,自从告别高中生涯,孟胜祎全方位解禁了。
梁霜影噎了下,磕磕绊绊的说着,“以前有过一回,我害怕了,就没有继续了。”险破禁忌的时候,的的确确,硬得起来。
她再次深沉的问着,“那他到底图什么?”
梁霜影轻轻叹气,小声的说“我怎么知道……”
温冬逸喜欢她吗?至少有一点点吧。
如若不然,又怎么会在她身上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却不想要得到她的回报。
也可能是他‘志’不在此,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狩猎过,说不定就缺她这一款的,征服了她的心,这才有成就感。
孟胜祎着急的说,“你倒是跟他讨个说法啊,多少异地恋,异着异着就稀里糊涂的分了,更何况你们……”
还不是正儿八经的恋爱关系。
军训结束之后,梁霜影回寝室的第一天,气氛一直尴尬到了上/床睡觉,灯一关,女孩子们无话不谈,醒来她就在四人的微信群里了。
一段日子过去,这个群俨然丧失了聊天功能,全是网购地址、美妆视频,难怪都说,几乎每个高中女生到了大学都有所蜕变,最明显的是在外貌上。
课本垫电脑,化妆和护肤品各占据一片高地,明明在同一起跑线,留着齐耳短发,就像个小男生的彭晓雯为自己哀嚎不平,上天不公,作为土木院建程六班唯一的女生,她被分到与传媒学院的女生同住一寝室,备受打击,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差距咋就这么大。
传媒学院是从这一届开始,才与同在南区的工程院合并,理由很简单,因为传媒人少,加上阳气稀缺。土木工程是出了名的和尚院,僧多粥少,就算传媒内部消化了大半也会有剩余。
短短半个学期,梁霜影荣登南区知名度最高的女生,不是她过于出众,而是她既漂亮又单身,谁都追不到之后,就成了高岭之花。
成就梁霜影这个尴尬的名头,广播社要居头功,当时社团经费紧张,社长想出了两元点歌的门路,并往宿舍楼下贴了张大字报——两元你买不了吃亏,两元你买不了上当。
倘若要评选出感动社团十大人物,一定有梁霜影,以及她的追求者。他们就像定了个包年业务,毫不夸张的说,是她养活了整个社团,就差给她送一面锦旗。
这一天,食堂里回响起了广播站熟悉的音效——“建程系的邓俊同学点播一首《最美》,送给音乐系的梁霜影同学,想对她说,你在我心中是最美。”
梁霜影忍无可忍地搁下筷子,让她们别动她的藕片,她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下面是今天的最后一首歌,由音乐系的梁霜影同学点播一首《我不配》,送给建程系的邓俊同学。”
彭晓雯一口米饭喷了出去,拍案大笑。
秋天来的悄无声息,关掉空调的夜晚不再有蚊子嗡鸣,风声偶尔拍着窗户,讲起鬼故事格外有氛围,梁霜影的手机震动吓到了其他三个女生,而电话那头传来的讯息,吓到了她——大伯突发高烧。
穿好衣服跑下楼,宿管阿姨头不抬的说,过了门禁时间,除非有假条,否则不能出去。
梁霜影着急,使不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倒是安宁有办法,一脸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求着,“阿姨你就让她出去吧……”
赶到医院,梁少峰已经抢救下来,住进了姑息治疗科。
梁霜影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偷偷问了值班的护士,她表达的委婉,是给病人更好的照顾,缓解他的痛苦。她听懂了——让你舒舒服服的走。
据说,胰腺癌是癌症之王。
一生碌碌无为,结果到了得了个最厉害的癌。爷爷说着吭吭的咳了几声。
梁霜影知道他嘴里蹦不出什么好听话,沉默的与他并排坐着,屁/股底下的塑料椅子有了温度,他站起来拍拍裤子,说自己认识个老熟人,以前开照相馆的,手艺的不错,欠了他几百块,要喊来给梁少峰拍张照。
看着爷爷蹒跚而去的背影,梁霜影还是一个人坐在走廊里发呆。
深夜的医院仍然繁忙,能听见婴儿啼哭,大人轻语。她不禁想着,人死之后,会去往何处。
或者,只是一把尘土。
平稳的行车路上,司机抬眼见后视镜,视线掠过后座的男人。
男人眼底是平静,抽一根细雪茄,让夜色在自己身上游走,穿着一身白,细节隐约点缀的时尚,简约得体。
温冬逸吐出雪茄的烟雾,百无聊赖地拿起平板电脑,打开就是上一个人的浏览痕迹。
没有退出的新闻页面,一行黑体粗字尤为显眼:「华尔街对其财报数据表示质疑,温省嘉或将面临信任危机。」
来到酒店,穿过门厅,他看见沙发那儿先到的温省嘉,客观来说,老头子是比他们上次见面要瘦了点。温冬逸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表示怜惜和理解。
温省嘉对他皮笑肉不笑。
紧随其后进来一对父女,温省嘉与穿着唐装的老人挽臂搭肩的热络一阵,才轮到温冬逸礼貌的向他问候,“钟叔。”
老人对他的欣赏流于眼色,跟着介绍身边的女人,“这是我女儿,钟灵。”
一脸艳妆的女人,穿着貂绒的大衣,底下香肩微露,犹抱琵琶之感,比温冬逸想象中的模样要年轻一些。
钟灵讨巧的打招呼,叫他,“冬逸哥。”
温冬逸展露微笑,目光一扫他们说,“我们去餐厅吧。”
钟灵不着痕迹的打量完男人,最后是他淡淡一笑,她就知道,高阶段位。
酒店的侍者请他们过去用餐,餐桌摆在一面玻璃墙之前,俯瞰城市的气魄,让人说不得它铺张。恭候他们的菜品,无一不堪称妙哉,精细处见真章。
开了一瓶酒,老人带来的,一向喜茶的温省嘉,此刻表露出一脸期待之色。温冬逸见状,轻笑着想,他父亲是否可以夺个金马影帝。
这是一场商业婚姻的前奏,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于是,话题围绕着两位男女主角而展开。钟灵是随父的精明世故,给温冬逸下过几个话套,他老练的应对,感觉不到轻浮,却反而令人焦急和……惧怕。
因为在他的回答里,丝毫没有透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哪怕喝下了这么多的酒。
似至尾声,温冬逸起身说,“失陪一会儿。”
他低头冲洗着手,听见清脆而有节奏的鞋跟声,打火机划开的时候,声音已经离他几步之距。
温冬逸抬起目光,略微怔意下问着,“这里是男厕吧?”
镜中的女人背倚着门框,小臂环于胸下,吸了口烟,“你说说,都是什么年代了,还流行联姻这一套吗……”
温冬逸不慌不忙地抽了几张纸巾,擦着手转过身来说,“不管流不流行,你很有个性,我欣赏你。”
钟灵知道有这么一个套路:当你需要夸奖一个女人,又夸不出别的词,就夸她有个性。
不过,再如何敷衍,配上那坦荡又会迷惑人的眼神,一般人是经不住的。
钟灵吐出烟圈,看来他与自己不是一个阵营的,多说无益,鞋跟一蹬,转身离去。
男人笑的没有灵魂,所以嘴角的弧度一消失,整张脸就变了个样子。温冬逸转回身面对镜子,把废纸一扔,面无表情的整了整仪容。
回到餐桌上,钟灵笑颜倩兮的举杯,要与他相碰。他端起酒杯,玻璃的反光衬着似有若无的笑容,线条流畅的下颚。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怎能不明白,别的不说,起码这男人养眼。
难得寝室四个女孩的家都在本地,周五结束半天的课程,下午打包行李,各回各家。
梁霜影从地铁站出来,大概需要十五分钟的路程就能到家,还能赶得晚上开饭。
在饭桌上,梁父冷不丁冒出一句,“温冬逸订婚了。”
这句话是说给他的女儿听。
前些日子,梁霜影半夜里想喝水便出了房间,撞破父母悄悄合计家底,憔悴的面容尽收眼底,她的房门又是一开一关,拿出了一万块放在桌上。
父母神情惊愣的问她,这些钱是哪儿来的,梁霜影不欺不瞒的直说,是温冬逸给的压岁钱。
事至此时,他们才知道,过往她与温冬逸经常私底下见面,总不会是辅导她的功课。千头万绪,无从纠起,化作长叹。
听到这个消息,梁霜影明显是怔一会儿,才搁下碗筷,未置一言,起身要回房间了。
覃燕竖起筷子欲言,“这孩子……”
梁父带着愁容拦下,“你吃你的。”
回到房间,梁霜影就给他拨去一通电话,长长的一段等待音,转而变得急促,无人接听。
她垂下自己的手臂,手机从掌心落到床上,仿佛有人在她心底挖下一个陷阱,她不甚一脚踩进去,不断跌坠。
周围分外安静,房间外头梁耀荣的话语声显得清晰起来,“当初你就不该动歪脑筋。”
覃燕一听,硬起脖颈,“我!我动什么歪脑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