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府。书房。
楚淮引站定案前,宣纸铺陈,狼毫饱蘸墨水,在落笔之前,窗台忽地一只黄鹂收翅停住,婉转清鸣。
执笔的手一顿,再下笔竟然是一只娇俏黄鹂,栩栩如生。
“季炀,本王要查的人,如何了?”楚淮引突然想起口技了得的张侜,身为男子,伪装出来的声音却比黄鹂还要清丽。
窗外翻进一个黑影,跪下请罪:“属下查过京城叫张侜的,一共十一人,暂时无一人符合。”
言下之意,主子您该不是让人耍了……
季炀以为这天底下,对着主子的威压,敢耍主子的人还没出生,原来……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嗯。”楚淮引微微颔首,看不出情绪,“不必查了。”
季炀看了一眼主子的神色,好像并不在意?
也对,萍水相逢,何必追根。
待楚淮引出去之后,季炀惯例查看案面,有时候主子的命令会留在纸上,作为属下就得执行。而且天底下能进淮王书房的人不多,作为其中之一,季炀自然得担起收拾的职责。
只见宣纸上左上角是一只黄鹂,其余位置被四个狂草大字占满——侜张为幻。
笔锋收紧,剑芒出鞘。
卷起最上头的那张宣纸,下一张被墨迹透过,再下一张……一叠半尺厚的纸竟然全部清晰染上了四个大字!
书圣入木三分的笔力也不过如此!
“侜张为幻,欺骗作伪之意……”
季炀念叨着这四字成语,灵光一闪,原来如此……
这人着实大胆,一开始在名字上就明晃晃地告诉主子“我在骗你你别信”。
那主子到底是在意还是……在意?
沉寂多年的将军府门口围了许多人。
人群中心,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趴在地上,被揍得鼻青脸肿。满脸横肉的壮汉举着一张按了红手印的赌约:“各位父老乡亲,鄙人姓黄,天久赌坊的老板。前日,姜信在赌坊输光之后,向我借银五千两,以将军府为抵押,承诺两日之内连本带利六千两返还。两日之期已到,姜信还不出,我等按约来收取将军府房契,白纸黑字,各位做个见证!”
地上的少年名为姜信,姜家父子战死之后,将军府无人继承,落到了旁系一脉手中。姜姓男儿多魂归战场,连旁系也是人丁单薄。九岁的姜信突然肩上担起姜家一脉的未来,诚惶诚恐,幼小无助。
初时还有姜瑶看着,姜瑶去世之后,少年心性不定,没两日便被哄上赌场,越赌越大,直至今年十五岁,终于连最后的将军府祖宅都输了出去。
担着小玩意叫卖的货郎心有不忍,开口道:“将军府乃太|祖钦赐,姜家男儿铁骨铮铮,保家卫国,如今却……唉!”
货郎一声长长叹息,周围人也纷纷出声。
“再宽限几日吧。”
“姜家也不容易。”
“黄老板……”
“可惜我手头不宽,不然大伙凑一凑……欸,六千两真的太多了。”
不少人都开始摸身上的钱袋子,可是六千两对富贵人家不算难题,摊到普通人身上,就是变卖他们全部家产,也凑不齐一半。
姜信腰被踩着,动弹不得。他吃力地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匾额,“镇国将军府”五个大字苍劲雄浑,是开国皇帝亲笔题名。
“百年基业,断送我手。”
两个壮汉抬着一块不知什么名目的匾额,黑底鎏金,随时准备取代将军府。
姜信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不想的,他对不起姜家,他窝囊轻信没用,连货郎都不如,到了阴曹地府都没脸见将军!
十指抠着粗粝的地板,鲜血淋漓,历代将军和战马从这里出征,无数人踏过的青石板,终于要以最后一人的鲜血和泪水覆盖,所有峥嵘和荣耀尽归史书蒙尘。
姜信突然暴起,决绝地朝门口的石狮子撞去,两个壮汉居然没能拦住他。围观人发出一阵唏嘘——百年姜家,就此落幕。亲眼目睹这一幕,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嘭——”横空飞来一条木棍,砸在姜信脚下,他一骨碌踩上圆木棍,脚下打滑往前一扑,磕在地上不省人事。
人群朝木棍飞来的方向如摩西分海般让开一条道,有人认出是姜战禹的外孙。
“好!”像是杂耍到了高潮,不明群众纷纷鼓掌,眼露期待。毕竟是当朝左相之子,一定很有钱。
孟侜拍了拍手,嘴里还塞着一个馒头,他把馒头拿下来咬了一大口,撑得两颊鼓鼓的,一边嚼一边高冷地和众人对视。
穷得吃馒头了。
买不起。
我就路过。
至于为什么这么穷,又是一把辛酸泪。
姜瑶出嫁时,姜父愧疚战事紧迫婚事仓促,几乎是把府库搬了个空,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父兄战死之后,姜瑶把积蓄都花在了一次次打听父弟下落上。她不信世上最爱她的两个人会尸骨无存,她甚至记得姜仪临走前一晚,她们姐弟还在因为婚事闹别扭。
“姐,你小心孟甫善,如果他欺负你,等我回来收拾他!”年仅十六的姜仪已经高过姜瑶一头,仰着脖子不看她,从头到尾不愿意叫孟甫善一声姐夫。
姜瑶终于等不到这句承诺兑现。
联系姜瑶的人,隔几个月捎回一些战场的遗物,像是碎布,战甲,不知是哪得来的,反正姜瑶一眼看出是父兄之物,于是对此人深信不疑,无底洞一般填空了所有嫁妆。
孟侜直觉姜瑶让人骗了,否则怎会在朝廷确认死亡之后,还倾尽所有去找人?直接导致在之后的岁月里,不得不为了儿子依附孟家生存。又到底是谁有能力得到姜家父子的遗物?背后之人与这场战败失踪是否有关?
所有人屏息以待,目不转睛,默默等孟侜吃完馒头说两句。
这馒头怎么还没吃完?
有那么好吃……?
有人咽了咽口水。
十米之外,楚淮引收起欲掷出的折扇,笼入袖中,待看清孟侜的容貌,凤眼一眯。
“孟、侜。”楚淮引舌尖绕了几绕,吐出两个字。
身边的季炀见主子恨不得把两个字拆开了碾碎了念,暗暗捏一把汗。
一炷香前有人禀报姜家宅子被姜信输掉,季炀谨记主子“看好姜家”的嘱咐,立刻派人来赎。恰巧楚淮引路过,干脆亲自来走一遭。
局势未明,楚淮引固然受人之托,但不能明着干预。将军府能被卖一回,就会有下一回,治标还要治本……楚淮引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姜信,嘴角一勾,把目光移向人群中心的孟侜。
这只小猫可真爱替人出头。
没什么力量,又张牙舞爪的模样,想让人狠狠捏住爪子,让他把张口就来的骗人话一个字一个字吞回去!
季炀跟在楚淮引身边十几年,仍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看懂主子的深意。比如现在。他满脸复杂地看着旁若无人啃干粮的孟侜,也就是他了,心大成这样的人才能招惹阎王吧。
季炀收拾书房之时,还为“张侜”的命运哀悼,猝不及防得知他的真名是孟侜。
孟侜,那可是主子答应要护着的人。
季炀不得不感慨一句走运。
黄老板憋着气盯着孟侜吃完,据他的消息,孟侜在孟家比下人还不如,他不信能拿出六千两,恐怕连六十两都呛。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等着,感觉自己像硬吞了十个馒头一样心塞。
孟侜今天真的只是心血来潮换了条路回家,结果就让他遇见这么棘手的事。他动作慢条斯理,脑内急速运转。
白纸黑字,姜家主人签字画押生效,眼下除了真金白银拿出来还债,别无他法。姜家哪怕真易主,刻在骨血里的祖训也不允许他们地痞流氓一般赖账。
孟侜捉襟见肘,馒头都吃不出甜味了。孟家被周氏把持着,不会漏给他一分钱。他来这里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生财渠道,也没人可借。
“六千两!你到底有没有?身上没有回去拿也行,我就在这等着。”黄老板笃定孟侜拿不出,言语上假大方。
“我说我要替他还钱了吗?”孟侜一脸奇怪。
黄老板一噎,按上面所说的孟侜的性子,难道不应该哭着求他多宽限几日吗?
他粗声粗气道:“既然这样,来人,把匾额换下!”
“慢着。”孟侜声音不大,在场的人却能清晰听见,“姜信愿赌服输,姜家决不做那没脸没皮赖账之事。但将军府乃是太|祖所赐,黄老板要摘下这匾额,是否要上达天听,奏过陛下?这样,等本官代为禀过陛下,黄老板再动手不迟?”
能在天子脚下开赌场,那必然是合法且有靠山。黄老板岂是能被孟侜三言两语唬住的莽夫,他略一思量,天元帝若是知道姜家把御赐的府邸抵押给赌场,指不定倒霉的是谁。到时龙心不悦,姜家可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任谁都要骂一句不肖子孙。
姜家这一辈,果然都是蠢货。
“那好,我就再等三天!”黄老板一改凶神恶煞之相,痛快允了。
孟侜望着黄老板潇洒离去的背影,打了个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