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现场除了草木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其它证据。
谢琇绕着那片倒伏的草木走了一圈,又试着扩大搜索范围。
那个猎户见她如此,也自告奋勇地说要替她到另外一边去帮忙搜索看看地上还有什么东西遗留下来。
谢琇谨慎地一圈一圈地扩大着搜索范围,但一无所获。
当她绕到第四圈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片山林里,就连刚刚那个猎户脚踩在野草和枯枝上,发出的簌簌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她立刻脚下一顿。
片刻之后,她转身就往来路走去。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搜索范围已经扩展得太大,与那个猎户走散了,她原路返回的时候,居然一路上都没有再遇到那个面相忠厚老实、饱经风霜的中年猎户。
谢琇回到山脚下的时候,发现不远处有间破木屋,看样子可能是上山的猎户和村民们偶尔在此歇脚或躲避风雨的地方,于是她就走了过去。
她原本还想着,不应该把别人想得太坏,还是先去看一看屋子里有没有人,也许是猎户临时遇到了什么事,比如说崴了脚什么的,疼痛难忍,未及通知,就提前下山回到了这里,或在此歇息,等着她下来呢?
结果她还没走到屋子的大门口,就听到了范随玉的声音。
“……你准备好了吗?”
谢琇陡然停下了脚步!
片刻的沉默之后,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了起来。
“放心。”
高韶瑛简单地说道。
范随玉笑着哼了一声,像是满意于高韶瑛的回答,又有哪里不太满意似的。
“我当然是相信你的。”她说。
“就算在主上面前,我也——”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高韶瑛打断了。
他的语气不算冷淡,也没有任何的不自在——要让谢琇来说的话,她感觉高韶瑛此刻与范随玉谈话的态度太自然了,自然得简直就像是关系还挺不错、在对方面前也无需遮掩什么的旧相识似的。
她甚至反省了一下,然后发现,高韶瑛跟她说话的时候好像都没有拿出这种态度,因为他在她面前总是带着那么一抹小心翼翼,就仿佛他十分艰难地想要维持着自己那种华美的表象,以免让她看到那副华美躯壳之下的空洞无物,因而想要甩手离去似的。
“我自然也是相信你的。”他的尾音里甚至隐约带着一丝笑意,就好像范随玉在那个什么所谓的“主上”面前替他说话,是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似的。
范随玉说:“……可是你最近有点让人担心,你知道吧?主上他——”
高韶瑛依然是那种自然的、微带笑意的语气。
“我不会误了他的事的。”
谢琇愈听愈是心惊,蹑手蹑脚接近了木屋的窗边。
木屋大门紧闭,但窗子破了个洞,窗框都裂了一角。她觉得从那里刚好可以窥探到屋内的情景,于是她悄悄走到窗下,无声无息地把眼睛凑近了那个洞——
下一刻她看到的情景让她恨不能眼里喷火。
因为她看到,范随玉抬起手来,指尖居然轻轻碰触到了高韶瑛的脸颊!
谢琇确信他们两人谁都没有看到她,不仅仅是因为她隐藏得足够好,还因为范随玉仿佛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高韶瑛的身上。
高韶瑛自然是比范随玉要高一些的,他半侧着身子站立,身躯刚巧也遮挡了范随玉的一部分视线。从谢琇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范随玉戴着手套的手伸向他的脸,然后轻轻地在他的脸颊上抚摸着。
“最近你让人过度担心了——”她的声音是一种谢琇完全没有听过的温柔语调。要让谢琇评价的话,她觉得范随玉的语气简直甜腻得有点过分。
“竟然还频频跟那个小穷门派的首徒纠缠在一起……你莫要忘记了,她跟高五才是一伙的,他们以前也不止一次坏过主上的事了……她再这样不知好歹下去,主上恐怕就要嫌她碍事了……”
高韶瑛沉默良久。
范随玉道:“而你,近来来这兴溪城附近的次数实在有一点不同寻常的多……我今日跟随你前来,就是要在这里截住你。因为主上英明神武,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一点,到时候,你——”
高韶瑛好像终于有了一点点反应。他猛然抬起眼,向着范随玉投去一瞥。
而范随玉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恳切,就活像是她真的全心全意都在为他着想似的。
她继续说道:“我虽不喜那个毛丫头,但交手多次,也有点了解她的性格了……她若是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事情,一定会来阻止你。”
谢琇:?!
大姐你怎么还能自诩为我带盐呢?!我们很熟吗?!
范随玉说:“你明白的吧?你要获取力量,要重新翻身,要拿回你理应获得的一切,就必须走这条路……但是她会阻止你,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条路是‘不对’的。”
说到这里,范随玉似乎发出了一声冷笑。
“她怎么能了解你的痛苦?她虽然武学天资也不过如此,但经过苦练,尽管赶不上那些习武天才,但跟那些同样资质平平的武林人士相比,说不定还真能敌过他们……哦对了,她不是还在云阳的‘集英会’上名列三甲吗?没有这个战绩,怕是高家那位眼睛长到头顶上的家主大人,根本就不会允许你们多接触吧……?”
或许是谢琇这个角度的问题,她仿佛能看到高韶瑛侧颜上似乎有一根神经在不明显地跳动,就像是他不着痕迹地用力咬紧了牙根一样。
但范随玉却似乎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似的。她继续用一种能够勾起对方最深处的共情感的口吻,娓娓动听地说道:
“她不知道什么是内力完全没有办法凝聚和运转的痛苦吧?她不知道这具躯体犹如泥塑木雕,完全无法自如地控制运用,是怎样一种痛苦吧?……即使她听说了,又能怎么样呢?你对她说‘我假如想要重新变得强大起来,就要去做你以为的坏事’,她能理解吗?她会支持吗?”
谢琇:!!!
高韶瑛依然保持着缄默。谢琇注意到他似乎微微垂下了头,对范随玉一直轻轻抚摸他脸颊的动作也毫无反应,神情平静苍白。
范随玉轻声地笑了。
“她不会理解你的恐惧。”她轻轻地说。
“也不会真正体谅你的痛苦与不得已。”
“能够与你成为真正的同伴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高韶瑛,你承认吗?”
不知为何,谢琇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她的头脑里一片混乱。过多的、过于震撼的信息大量涌入她的大脑,也许引发了短路。她现在什么都无法思考,只能尽可能地压下呼吸,睁大双眼,等待着高韶瑛的回答。
或许是因为高韶瑛过久的沉默,让范随玉感到了一阵隐约的危机与不满;她再度开口了,语气里有一点奇特的意味。
“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
她说到这里,仿佛故意停顿了一下,就好像强调着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似的。
“高五对那个毛丫头可真是有一点特别的。”
高韶瑛:“……”
他沉默依旧,如同山峦。
范随玉似乎对这样的反应也并不多么失望,她续道:“一个小姑娘,一头可以连着高五,另一头可以连到你身上……你觉得主上会不会注意到这样的事,然后认为这其中有什么可利用之处?”
高韶瑛:!
他仿佛被闪电落下劈到了一般,浑身一颤。
范随玉道:“你没察觉到主上已经有所怀疑,并开始试探了吗?”
她忽而缓下了语气,极之耐心、极之温柔地说道:
“高大哥,你我认识已久,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可是那个小姑娘会。”
虽然她竭力掩饰,但声音里似乎依然带上了一抹感伤的情绪。
“有些人,或许他们就是拥有任性的资格,拥有可以在不经意间就肆意伤害到别人的本事……”
她的声音轻下去,低柔如同一种蛊惑。
“高大哥,作为旧识,我不愿见到你受苦。”
“而且……那个小毛丫头,她和我们这种行走于深渊绝地一侧的人可不一样……”
“她啊,就像是一朵盛开在野地里的,生命力又强韧又旺盛的花。”
“……就让她自去做她的花,在旷野里无知无觉地自己盛开;我们也去做真正对我们有益之事,不好吗?”
“更何况,主上……可不是什么惜花之人啊。”
“……高大哥,我的一番苦心,你能明白的吧?”
谢琇:“……”
搞什么!又是引诱又是威胁的,打量她听不出来吗!别以为这样就会有用啊!高韶瑛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听不出——
但是她在心底的咆哮还没有结束,就看到高韶瑛的身形似乎微微晃了一下。
然后,高韶瑛给出了他的答案。
他抬起手来——
轻轻地覆盖在了范随玉抚摸他面容的手背上,然后合拢五指,握住了那只手。
“你说得对——”谢琇听见他沉沉的声音。
“……随玉。”
“我是应该谢谢你提醒我。”
“你这是为我着想,我知道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尾音无限地低下去,低下去,到最后竟然轻得如同耳语,语尾还哽在了嗓子里,似是千言万语,却无处诉说一样。
谢琇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楚。
不,不仅仅是痛楚。
她的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起来。
她的胃是如此翻腾难忍,导致她差一点立刻弯下腰去干呕。
可她忍住了。
事实上,她的脑袋里好像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蓦然碎裂了。
她现在明白了一件事——
这里的所谓什么血迹疑局、打斗痕迹或者被杀的尸体,都是范随玉故意放出来,好把她引到这里来的。
说不定就连刚刚那个猎户也是她的人。
范随玉就想让谢琇听到这一番交谈。她有信心高韶瑛最终选择的是她。
因为她知道高韶瑛深藏的痛苦,高韶瑛深藏的秘密。而谢琇不知道。
谢琇现在终于知道了一些,不过好像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