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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草夹着一条窄路,大约是工人们进出港口的通道,一队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正顺着小路往维港方向走,白天工人们会把他们赶走,夜里倒是能混进去避风。
一个流浪的老人脊背佝偻,背后背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孩子,忽然,他脚下一趔趄,摔倒在地,背上的孩子球一样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僵硬地翻了个身,露出一张青紫交加的小脸――原来这孩子早没气了。
路边的垃圾桶检测到地上有碳基生物的尸体,就启动了自动清洁系统,“嗡嗡”地开过来,伸出冷冰冰的铲子和机械手臂,要把尸体铲走,老人连忙张开枯枝似的双臂扑了上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盖住那孩子,好像这样就能给死孩子分一点活气似的。
可惜这垃圾桶的系统虽然落后,也没那么好骗,依旧继续铲,在方寸之间,和老人展开了冰冷的拉锯。
毫无悬念,垃圾桶赢了。
羸弱的老流浪汉被粗鲁的垃圾桶撞倒,跪在地上,悲从中来,不由得嚎啕大哭。他的同伴们循着声音远远地看了一眼,又没心没肺地继续往目的地走去。因为在这里,死人被垃圾桶铲走并不是一件多稀罕的事,不值当大惊小怪。
流浪者们渐行渐远,忽然,一双硬底的长靴从白草丛中走出来,脚步略略停顿了一下,朝那垃圾箱走过去。
这是个男人,大个子,有一头利落的亚麻色短发,皮肤苍白,五官因为过于标准端正,反倒显得有些刻板,他迈开双腿,每一步都是严丝合缝的等距,走路时肩背板正,虽然穿着便装,却莫名有种军人气质。
男人默不作声地伸手打开垃圾桶的后台程序,弯腰摆弄了片刻,垃圾桶“嘎吱”一声,铁铲缓缓放平,交出了方才被它吞噬的小小尸体。
他也不嫌脏,双手抱起小孩的尸体,把他交还给跪在地上的老流浪汉:“节哀。”
老流浪汉愣愣地看着他,男人又伸手指了一个方向:“检测到三点钟方向,距离您大约两百米处,土质最松软,您可以选择在那里安葬您的孩子,再次对您失去亲人表示遗憾。”
这男人不但步幅一样,说话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匀速往外蹦,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像一台机器。背台词似的说完了这一套流水账,他后脚跟一碰,冲老流浪汉浅鞠一躬,转身要走。
老流浪汉忍不住讷讷地问:“您是……”
没过脑子脱口而出,老流浪汉马上就后悔起来,因为这陌生男子衣着整洁,透着低调的优渥,像个他眼里的“上等人”,在老流浪汉浮萍转蓬似的人生经验里,最好识趣地离这些“上等人”远一点,否则招人嫌弃,往往会受皮肉之苦。
谁知那男子听问,却站住了,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的身份是加密文件,无法查阅,我的名字叫湛卢。”
老流浪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自称“湛卢”的男子又问:“请问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找不着北的老流浪汉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擦了一把鼻涕,摇摇头,男子迈开长腿,循着方才那些流浪汉们的踪迹追了过去。
维港接待大厅里有供暖,流浪者们纷纷扒开外套,搓手搓脚,让自己尽快暖和过来,抓紧黎明前最后一点夜色,争分夺秒地各自睡去。
不到半个小时,鼾声就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这时,一个鬼鬼祟祟的瘦小身影从墙角站了起来,小心地避开其他人,往港口里走过去。
如果不良少女黄静姝同学在这,应该能一眼认出来,这就是那个拐卖儿童的“妖怪”伪装的模样。他从“破酒馆”后门逃脱,通过小型空间场直接落到维港附近,混进了流浪者们中间,打算从这里离开北京β星。
接待大厅和发射站台之间的安全通道是锁着的,假流浪汉从身上摸出了一块巴掌大的芯片,往锁上一贴,三秒过后,门锁程序无声无息地跳开,沉重的大门往两边打开,他谨慎地环顾一番,闪身而入。
“是我,蜘蛛,”安全通道里没有别人,瘦小的“流浪汉”扒开身上破破烂烂的外衣,骨骼拉长加宽,变回了他本来的模样,他压低声音跟同伙通话,“……收获个屁,我被人盯上了,差点脱不了身!”
安全通道长而狭窄,十分拢音,虽然明知监控系统都已经被屏蔽了,但自己说话的回音还是让这“蜘蛛”颇为焦躁,他骂骂咧咧地说:“一群垃圾,就知道要人要东西,连他妈无声通话系统都抄不来,联盟狗都快普及民用了,就这还想颠覆联盟?做他娘的白日梦吧……我不知道,一个女的――我哪知道她是谁的人?”
“蜘蛛”一边说,一边在自己手腕上按了几下,他手腕上立刻浮起影像,正是黄静姝的近照。
接着,照片一闪,黄静姝的身份信息、地址等等一系列资料事无巨细地陈列在了他眼前,“蜘蛛”用带着血气的眼睛狠狠地剜了照片上的少女一眼:“拿到她的资料了,不知真假,不过我觉得她不像政府的人……唔,也可能只是巧合,第八星系这下水道里到处都是空脑症的残废……”
安全通道走到了头,“蜘蛛”快步来到站台上,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几个机器保安在巡逻,“蜘蛛”大概确认了一下机器保安的位置,按下手里的干扰器。
站台上,机器保安和监控设备同时卡壳。“蜘蛛”有恃无恐地绕过静止的机械保安,来到最外围的轨道上,取出空间场里停靠的小型机甲,机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发射台上,舱门自动弹开。
“蜘蛛”迈步走进去,发射台的荧光在他脸上凝成了一层金属似的冷光,他说:“不管她是谁的人,不管是不是巧合,保险起见,还是杀了――”
他这话音没落,机甲上的警报系统无端尖叫起来,“蜘蛛”耳边“呲啦”一声,通话立刻被切断,他猛地抬起头,只见发射台上的机甲活物似的瑟瑟发抖起来,机甲内的精神网络尚未来得及和主人连接,机身突然巨震,“蜘蛛”踉跄着往后倒去,同时,机甲的精神网火花乱跳,烫出了一股臭氧味――这是机甲被严重干扰的结果!
可是第八星系这穷乡僻壤,绝大多数的乡巴佬终身都没见过机甲一根毛,哪来的这种干扰技术?!
“蜘蛛”一阵毛骨悚然。
机甲内的精神网一片紊乱,贸然被卷进去,别说是人,就算真的来个硅基生物,也得被电个半残,因此他想也不想,一拳砸碎紧急安全阀,飞快切换至手动操作,强行打开已经升温的舱门,大叫一声滚了出去。
身后的机甲浓烟滚滚,而方才被他定住的保安机器人们不知怎么又重新活了过来,七八杆激光枪对准了他,站台上却看不见一个人。
那些该死的苍蝇还没甩掉!
“蜘蛛”的冷汗都下来了,一只手探入怀中,按在了自己的左胸上――那里有一小块植入芯片,是他最后的撒手锏。
保安机器人朝他逼近过来――
“非法闯入!非法闯入!”
“扫描闯入者身份失败!”
“警告!举起双手!”
下一刻,无形的场以“蜘蛛”为中心,潮水似的扩散了出去,机器保安的定位器一下失去了目标,扫描结果显示站台上空无一人。机器保安举着激光枪在“空旷”的站台上茫然地转了片刻,没有发现,只好各自回归的巡逻轨迹。
“蜘蛛”站在原地,大喘了几口气,露出了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他拍了拍左胸,低声说:“总算那些废物们还有点用。”
有了这个“秘密武器”,他能随心所欲地控制一切人和机器的感官,就像在城市公交上让所有人把小孩错认成老流浪汉一样,即便遇上小贱/人那样的“空脑症”,蒙混一时片刻也不成问题。
“来抓我啊!”“蜘蛛”有恃无恐地大喊一声,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四下没有响动,他大笑了一声,对天比了个中指,准备重新登上机甲。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道极细的红光突然从墙上射出来,笔直地穿过了“蜘蛛”的脖子,“蜘蛛”大笑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一声不吭地栽了下去。
随后,只见方才空白一片的墙体突然凸起,亚麻色短发的男人变戏法似的从墙里走了出来,正是那个自称“湛卢”的男人。
湛卢伸出右手,苍白的手凭空变成了一只机械手,和“破酒馆”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机械手从头到脚将人事不省的“蜘蛛”扫描了一边,“嘀嘀”几声响,在“蜘蛛”心脏处发现强能量场。
湛卢一歪头,机械手的手心里伸出一根极细的探针,同时,五根金属手指的指腹处喷出了雾状的消毒剂,短暂地制造了一个狭小的无菌环境,探针飞快地插/入“蜘蛛”胸口,不到五分钟,就完成了这场小手术――从昏迷的“蜘蛛”心脏上取下了一块生物芯片。
生物芯片剥离的一瞬间,“蜘蛛”那充满金属感的皮肤立刻塌陷,体温、心率与新陈代谢急剧下降,他整个人仿佛老了几十岁,面部几乎起了褶皱。
机械手里发出和湛卢本人一模一样的声音:“扫描未知能量场――”
“扫描失败。”
“再次扫描失败――无法识别――警告――”
“屏蔽它。”湛卢低声吩咐。
湛卢小心地收好陌生的芯片,机械手重新变回人手,搜走了“蜘蛛”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把他剥成了一个原始人,一弯腰扛起人,又回手破坏了机甲的加密系统,将它收走,离开了维纳斯港。
他本打算原路返回,在接近大厅的时候,湛卢脚步忽然一顿,他仰头闭上眼睛,随即,仿佛被什么召唤了似的,他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径直走进茂密的白草丛里。
密集的枯草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车,四哥双臂抱在胸前,靠在车身上,看起来等了好一会了。
湛卢一板一眼地冲四哥鞠了个躬:“先生。”
四哥一抬下巴,示意他上车,湛卢将抓来的男人扔进后备箱,伸手搭在车身上,接着,他那“手”竟然化了,先是手、随即是身体、头……他整个人慢慢消失,和车身融为了一体,与此同时,四哥那辆休眠的车自动重启。
这个高大英俊的“湛卢”,居然是个和真人如出一辙的人工智能。
湛卢的声音响起来:“先生,去哪里?”
“回破酒馆。”四哥说,“这是哪路人,你看得出来吗?”
“准备启动空间场,定位破酒馆――根据机甲型号判断,应该是‘毒巢’的人。”
“毒巢”这个组织,位于第八星系最边缘处,再往外走,就不适合人类生存了。“毒巢”很少和星系中的其他帮派来往,神神叨叨的,与其说它是个黑帮,倒不如说它更像个邪教,八星系儿女多奇志,邪教组织颇有一些,不过大家通常是根据古代传说捏造些神神鬼鬼来拜,再不济崇拜个猫狗大神,好歹也是哺乳动物――像“毒巢”这种崇拜虫子的组织就比较独树一帜了。
四哥有些意外:“他们到北京星上来干什么?”
办公楼空荡荡的,无人落座的桌椅排列整齐,老师们都比较有素质,临走时收拾好了东西,这里干净得好像没人来过。
陆必行转了几圈,觉得太/安静了,于是启动了办公室自动清洁系统,让“嗡嗡”的打扫声添了一点热闹,自己喂了自己一盒压缩营养餐。
压缩营养餐是方方正正的一块,毫无美感,硬度和山楂糕差不多,是一块按照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成分压缩的人工营养素,应急管饱,节省时间,方便又便宜,就是口感不太高级――毕竟,高级的猫狗都要吃天然粮了。
好吃的东西陆必行不是没吃过,也不是吃不起,只是他不馋,也懒得费心思。
他三口两口解决了晚餐,血管里的胰岛素渐渐浓郁,起了些生理性的疲惫,除此以外,他还感觉到了一点孤独。
陆必行发了会呆,办公桌上跳起一个界面,显示的是学校的花名册,教职员工那块几乎全是灰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校长。去年招的一百多个学生,今年剩下了不到三十个,就他吃个便饭的功夫,仅有的三十人又灰了一半――应该是拿到了成绩单,彻底认命了。
而今年的入学通知书总共发了一百零五封,来了九十个报道的,其中不少人都是北京星本地人,慕名围观一下四哥,围观完也该走了,一天退学了四十个,此时,这个数字还在时不时地变动,跟闹着玩似的。
“举步维艰啊。”年轻的校长叹了口气。
陆必行肺活量挺大,这口长气叹了足有半分钟,一口气吹完,他决定想开一点。
时代在进步,文明在前行,旧的“怪胎”们不断维权抗争,取得平权,变成正常人,可是时代又会造就新的怪胎。
陆必行自称是“天才”,但也知道,他这种天才只是怪胎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身为一个怪胎,如果自己还不能没心没肺一点,那日子还怎么过?
陆必行让中央电脑放了一首能把大楼顶上天的电子舞曲――往常为了照顾老先生们的心脏,办公大楼里都只放轻柔的古典音乐。
今天,整栋大楼都是他一个人的天下,陆必行让中央电脑封锁了前后门,没人看他,他就彻底放飞了自我,把外套一扒,还是觉得束缚,干脆连鞋袜一起脱了,解放了被禁锢的十个脚趾头,桌上的茶杯被电子舞曲震得“嗡嗡”作响,校长土匪似的一脚踩在椅子上,飞快地发布了新的招聘启事,并且卓有成效地制定了“Pla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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