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钱浅收到那堆木子从前的画稿后,她花了大量的时间翻阅,甚至每一张的细节都没有错过。
她一直不太能理解沈致对木子到底有着怎样一种情感,如果像她所知道的医患关系,可又似乎比医患关系多了些什么,比如他手上的那串沉香是木子身上的味道,他随身携带,甚至他在海市发病时都必须要那串沉香,再比如他保留了这么多木子的画稿,留存至今。
从谢钱浅有记忆起她并没有见过沈致,所以她猜测很有可能在她爸出事后,沈致就被沈家人接走了,也就是他待在木子身边应该不会有太长时间,顶多一年吧,可那一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对木子的情感如此深刻呢?
这个问题虽然让她思考了很久,不过她并没有想出答案,倒是后来在研究这些画稿的时候,谢钱浅突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李艾青,那个夺走木子的画并心安理得享受着那些偷来的东西所赋予她的名利,至今受世人追捧的窃贼。
谢钱浅没有声张,私下找了几个Q大美院的大神,本来只是想请教他们,通过她现有的手稿能否进行比对鉴定,结果没想到李艾青在业界的名气太大,几个师哥听说这件事后非常震惊。
通过他们的初步判断觉得这事有戏,因为线条结构色彩概念,如果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从专业的角度还是有迹可循的。
但考虑到对方的名气,他们即使有理有据冒然指证,非但对方不会承认,还有可能会遭受舆论的反击。
所以商量过后,几个美院的大神又带着谢钱浅找到了他们的老师,巧的是这位教授曾设计过世博会展馆,不仅在美术界,甚至在设计界都享有盛誉,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爆出去势必会影响到一些人的利益,虽然这位教授在看过谢钱浅提供的原件后,有90%的把握确定李艾青的画的确和她手稿的作者是同一个人,但实际操作起来并不是告诉公众这么简单。
谢钱浅那半年几乎都在为这件事奔波,好在年底的时候,这位教授出面,又替她引荐了园林设计方面很有权威的专家,中间几经周折几个权威人士答应替她出份鉴定报告。
拿到报告已经是来年的春节过后,这一次她没有选择找李艾青正面刚,时间教会了她沉淀和隐忍,也让她从沈致身上学会了如何从一个人的背后彻底断了对方的路,再坐等良机,伺机而动。
所以她没有找李艾青对峙,而是直接将她告上了法庭。
这场官司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网络热议度不断攀升,舆论拉锯战正式扯开,李艾青的铁粉疯狂给路人洗脑,力挺她原创才女的人设,而另一波理性吃瓜的群众却在吐槽人设崩塌毁三观。
便是在舆论战打得最响的时候,谢钱浅针对性地将她手上的一幅原始稿匿名发到了网上。
那是木子早期的一幅画,谢钱浅也是在研究画稿时才发现了那幅构图想法和《忆清莲》很接近,应该是木子画那幅所谓的《忆清莲》之前几年就有这幅稿,只是几年后她又画的这版是为了跟当时还是孩童的谢钱浅玩猜画谜的游戏,所以很多细节编排上都经过了改动。
这幅原稿一经曝光,网上顿时杀出了第三波人马,这波人马多为技术流,从专业角度分析总结,甚至和李艾青的脑残粉展开了辩论,舆论开始逐渐倾斜,越来越多人持怀疑态度。
冒名顶替比抄袭还可耻,李艾青的画中几幅经典作均在国际上获得过奖项,一旦事情属实,她便坐实了偷盗的罪名。
诉讼过程相当漫长,因为原作者已经不在世了,她生前的职业跟画家设计都不沾边,维权难度较大,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进行直接证明,只能通过专业角度判定,这就需要一个过程。
律师希望谢钱浅能提供更为丰富的证据,证明木子生前的确有作画的习惯,可木子走的那年她才十岁都不到,没有手机,更没有照片,怎么证明?
网络的热度来得快也去得快,就在这件事拖得快要淡出人们视野时,突然有一条留言顶到了热评前面被谢钱浅注意到。
这条评论相当简短,内容为:李艾青在08年的时候做过李博士的助理。
就这一句简短的评论,底下炸开了锅,谢钱浅当即私信了这个人,并很快跟她取得了联系,沟通后才得知,这人叫陈宁,曾就读于B大神经生物学,多年前李木子的团队需要一名助理,回B大考察交流的时候,陈宁一行人接待了他们,那会他们几个搞研究的人性格都比较内敛,只有李艾青情商较高,会表现自己,加上和李博士同姓,十分会拉近乎。
所以李博士的团队最终在他们中间选择了李艾青。
陈宁表示愿意出庭作证,这个线索让谢钱浅这一方突然士气大涨,但让她没想到的是,随着陈宁的出现,没多久木子原来团队里有两个同事也主动联系了谢钱浅。
他们关注这件事有好一阵子了,李博士还在世时,他们只是普通研究工作者,这些年也慢慢有了些成就和名气,所以一直没有冒然站出来,也怕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事端,一直匿名关注事态的发展,直到陈宁的公然出现才让他们再也按耐不住。
而他们的出现带给了谢钱浅一个更大的消息,他们手上握有李艾青试图买通他们闭嘴的直接证据。
早在事情还没有发酵前,李艾青就跟他们都联系过,并砸了不少钱封住了一些人的口。
但这两个同事当时受到李博士的亲自教导,对木子有很大的敬畏和恩情,所以使得他们最终冒险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并证实了李艾青在进入团队后一直在李博士身边做着助理的工作,且很快得到了李博士的信任。
这三个证人的出现完全扭转了局面,官司来来回回打了一年半,这条维权的道路漫长且险阻,好在正义的剑最终劈下,谢钱浅大三结束的时候终于全面胜诉。
那一天,她走出法院,天空碧蓝如洗,微风拂过她的发丝,像妈妈轻柔的手,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望着天际边的万丈光芒,迎向属于她们的胜利之光。
谢钱浅本来还准备毕业以后奋斗个几年努力做个年轻的富婆,可让她怎么也没想到,还没毕业因为一场官司的胜诉她突然就暴富了,按照法院的判决,她获得了一笔巨额的赔偿,并且李艾青要将李木子生前的所有遗作归还给她的法定继承人。
谢钱浅身边的人都听说了判决结果,所以她去拿回属于木子画的那天,她宿舍的小伙伴们非要陪她一起去,大家也还互相说着多叫点人,气势要搞足。
所以曲冰喊了她弟弟,晴也叫上了她那个从虚拟走入现实的男友邢武,邢武又叫上了他中戏的兄弟胖虎和一个外号叫犬牙的男人,开了几辆车浩浩荡荡往李艾青工作室门口一停直接堵住大门。
保安刚准备拦,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的样子,说话立即硬不起来了,工作室的人来问他们干嘛的?
曲冰三言两语说得工作人员头都抬不起来,只是出于工作需要还在拼命打发他们走,说事后安排好了会联系他们。
晴也立马不乐意了:“事后是什么时候?法院都判决了还要等到什么事后?你们这是挑战我们的底线,还是挑战中国的法律,或者是逼我们申请强制执行?”
工作人员哑口无言,便是在这时谢钱浅看见里面有个人往外探了一眼,而后又迅速把头缩了回去。
她当即就朝那个方向走去,一米八几的保安赶紧拦在她面前,谢钱浅漫不经心地抬眸扫着他,她的个子才到保安的胸口,却一脸淡定丝毫不惧地说:“你确定能拦住我?”
保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谢钱浅一个闪身向左虚晃,而后直接从保安的右边蹿了进去,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秒之间,保安根本就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一回头谢钱浅已经直接跳出走廊的窗户跃到了后面,那疾如闪电的身形看得保安目瞪口呆。
保安和一群工作人员刚准备朝谢钱浅追去,邢武带着胖虎和犬牙往几人面前一挡,好歹他们三人曾经也是十八线小县城没人敢惹的地头蛇,虽然现在早改头换面了,那凶神恶煞的气势还在,对付几个小虾米,眼皮都不用抬一下,光这样站着,就没一个人敢硬来。
谢钱浅来过一次这个工作室,方位了如指掌,轻易就追到了那个李艾青用来装逼的房间,李艾青本来还站在走廊打电话,老远看见谢钱浅的身影,当即就回身往房间里跑,还没来得及带上门,谢钱浅直接跳起来就一脚踹开了门,门板直接就把李艾青撞倒在地。
她带着肃杀的气息一步步逼近惊恐万分的李艾青,李艾青赶忙从地上站起身,整理着身上的衣裙,似乎还想保留自己体面的样子,十分嚣张地说要打电话报警。
她刚拿起手机,谢钱浅直接抬腿一踢,李艾青手里的手机被她精准无误地踢飞了,这下李艾青终于露出慌乱的神色。
不停朝外面喊着:“小王,小王你快过来。”
谢钱浅不断朝她逼近,嘴角露出轻蔑地冷意,双眸里仿佛藏着刚出鞘的利剑:“别喊了,你喊上帝都不会有人来的。”
她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李艾青,怪不得上一次来这里时,她会有一种似乎见过她的错觉,原来她曾是木子的助理,虽然时间不长,但谢钱浅小时候的确应该见过,只不过那时有同事来家里找木子,木子总会让她回房写作业,所以她对木子的同事并不熟悉,加上这个李艾青的脸上怕是动过刀子了,所以上次过来她在仔细辨认过后,又没有在她身上找到熟悉的影子。
彼时,李艾青的身体退到了窗户边,防备地盯着她问道:“你想干嘛?”
谢钱浅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脖子,立在她的身前,声音冰冷:“没想干嘛,和上次来的目的一样,就是想问问你,你的那些画都是怎么得来的,只不过上次你不肯告诉我,这次你要再不肯说,恐怕你就走不出这里了。”
谢钱浅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淡的,短发齐耳,眉眼炯然,明明如此娇小的身躯,可李艾青却好似感觉这个女孩并不好惹,浑身透着狠劲。
她刚准备往外跑,谢钱浅身子动都没动,直接抬手抓住她的发钗,李艾青头皮一痛,谢钱浅直接退后一步挡在她身前将尖锐的发钗抵着她的眉心,轻轻一点,李艾青便吓得再也不敢乱动,脸色煞白,披头散发,眼神惊恐,那平日里装出来的谪仙模样早已荡然无存。
谢钱浅缓缓收回手又用发钗戳了戳她的鼻子,悠悠说道:“我其实上次见你就想验证下你鼻子是不是假的?”
李艾青大惊失色,身体猛地踉跄,双腿发软倒在竹席上,还是上次谢钱浅来找她时,那个木质长案前,只是彼时长案上的风水球已经不转了。
她脸色发紧,声音颤抖地说:“博士出了意外后,院里还很多研究材料在她那里,组里让我做整理,我把工作上面的东西分类后被他们拿走了,全部整理完已经是几个月以后,至于博士的个人物品,也没有人找我要。
博士走后,没有人带我,我慢慢被边缘化,很快也辞职了,那段时间高不成低不就,谈了个朋友,是个艺术家,来我家时看见了博士的画,问是不是我画的,在他面前虚荣心作祟我承认了。
后来他以我的名义把画拿去比赛,不仅获了奖还轻易赚到了钱。”
李艾青说到这里便没有再说下去,也不用她再说下去,谢钱浅已经能猜到接下来的故事,她尝到了甜头,也找到了成功的捷径。
李艾青后来的确开始变本加厉,丧心病狂,甚至为了怕被她的艺术家男友识破,在她获奖后很快就跟他提出了分手,然后通过运作毅然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其实她在第一次看见谢钱浅时就认出了她的身份,她有一双异于常人的浅色眸子,在阳光下这双眸子会像海水一样泛着淡淡的颜色,和李博士的眼眸一摸一样,她没有见过第二个人拥有这双能穿透人心的眼睛。
她在B大读书的时候就听过李博士的故事,听说她出生在富裕的人家,却视钱财如粪土,17岁就被B大录取,而后走上了科研的道路,在神经系统疾病的分子细胞生物学机理研究上取得过重大成就,能去李博士身边曾经是她最大的梦想,她一直希望能活成李博士的模样,可却最终偷走了她的外衣穿在了自己身上。
谢钱浅要求她交出木子的所有遗物,不仅仅是那些出了名的成品画,李艾青却推说东西不在工作室,谢钱浅直接就把大门一关,不急不慢地挑过桌案往上一坐:“耗吧,我有的是时间。”
李艾青也并非不识相之人,她知道这样跟谢钱浅耗下去毫无意义,便同意带她去取。
出了李艾青的工作室,几辆车直接奔赴她位于郊区的联排别墅,虽然木子当年的东西都有些年头了,不过这些年李艾青一直封箱保存,倒也算保存完整。
她当初整理的都是一些纸质物品,足足有三大箱,除了已经售出的几幅名画,其他东西全被谢钱浅他们搬上了车。
临走的时候,谢钱浅又从车上跳了下去,再次逼近到李艾青面前,李艾青被她搞得已经有些发怵,不断往后退,谢钱浅一把拽住她的衣领,另一只手摸到她脖子上的挂绳,狠狠一拽,就将藏在她衣服里的那枚水滴形的玉坠拽了下来,放在手间朝她晃了晃,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我说过我会回来拿走不属于你的东西,一样都不剩。”
说完她便上了车没再看她一眼。
至此,这件事才总算告一段落。
谢钱浅大二的时候就没有再回过沈家,这两年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专门放她的东西,就在学校附近,平时她住校,节假日的时候她就回到自己的小窝。
直到那段时间忙完考试进入暑假后,谢钱浅才终于得空回到出租房开始整理那三大箱东西,除了一些没用的废画稿,还有木子的很多论文材料稿件,好多本大大小小的笔记。
谢钱浅粗略整理了一下,三个箱子里一共整理出十二本笔记,放在谢钱浅的书桌上堆成了小山。
她发现木子有做笔记的习惯,无论是工作、生活、还是家庭收支,她都会做记录,分文别类,十分严谨,在整理遗物时谢钱浅就不禁感叹木子怪不得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研究工作者,起码这样的境界她没有达到。
看木子的笔记是一种享受,她字迹清晰工整,不清楚的地方会做标注,看起来十分舒服,那几天正好谢钱浅刚放假,比较闲,就没事捧着木子的笔记,仿佛能跨越时空感受着当时木子所遇到的烦恼,瓶颈,突破,再到收获,随着她的文学喜悦和忧愁。
有时候就连她花销上这种无关紧要的记录也会让谢钱浅的心情变得愉悦,木子的笔记成了她短暂的精神寄托。
可她和木子的专业差别太大,她笔记里有些专业内容她看起来十分深奥难懂,为了搞清楚木子在写什么,她还特地跑去图书馆,一边找神经科学方面的书籍,一边上网查找资料,可能往往就是为了弄清几个名词的意思。
这件事倒是让她的暑假过得十分充实,半个月后,木子的笔记只剩下了三本,好似读完这三本她就再也不能看到更多关于木子的世界,这让她对着这三本笔记发了好一会呆,甚至有些舍不得看了。
她在蓝色封皮和红色封皮的笔记之间犹豫了一秒,便直接拿起了那本红色封皮的笔记,可翻开的刹那,谢钱浅就跳了起来。
这本和之前她所看到的内容都不一样,没有那些复杂繁琐的数字,也没有什么看不懂的名词,这本笔记,谢钱浅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木子的恋爱日记》。
她津津有味地读着这本笔记,随着木子的文字羞涩,生气,兴奋,期待,激动,喜悦,也感受着她从刚见到爸爸,到后来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这是她第一次通过木子的笔记了解自己的爸爸。
记忆中木子从未跟她说过爸爸的职业,直到看见这本笔记她才知道爸爸原来当过园丁,把她乐坏了,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因为爸爸刚修剪的树枝刮坏了木子的新裙子。
然后两人发生了争吵,爸爸说木子的裙子不长眼睛,木子气得夺过他手上的剪刀把他好不容易修剪成形的冬青给毁了,两人还差点打起来。
最后爸爸被骂了扣了工资,可他却用剩下的钱为木子买了一条新裙子,两人的缘分大概就是因为那条倒霉的裙子吧。
那个时代绿化养护可不是什么体面的职业,对于爸爸来说木子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孔雀,可他对她好,她喜欢花,他就冒险爬到她的窗边,把她的窗台四周种满了花,还差点把腿跌断了,木子骂了他一顿。
可她在笔记里却写着“推开窗,花香四溢,仿佛置身于莫奈花园,我好像应该跟他道歉。”
谢钱浅在床上翻了个滚,她都能想象出木子愧疚的神情。
他们和很多恋人一样,面临着现实问题,那就是他们差距太大,遭到了身边人的反对,有一段时间木子的文字很沮丧,因为爸爸辞去了园丁的工作,木子很怕他会退缩,败给了现实。
谢钱浅的心也随着木子的文字揪了起来,可就在之后的某一天,爸爸突然跟她说打算考个文凭,还要学习英语和计算机,爸爸犯了难,木子就让他每天过来找她,她帮他上课。
后来她当真成了爸爸的老师,木子说爸爸第一次走进她房间的时候紧张得都同手同脚了。
他们第一次接吻还是木子主动吻的他,在一次上课结束后,爸爸在门口磨蹭半天,拉着她的手舍不得离开,然后木子就大着胆子亲了上去。
那次以后两人的感情急速升温,再然后爸爸拿到了文凭,在熟人的帮助下进了园林局,可因为工作原因,他必须去滨市,也就是在那时木子果断地向单位提交了调动申请,在所有人都不好看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跟着爸爸去了滨市定居并结了婚。
一直到婚后,这本笔记便没有再记录了。
谢钱浅合上笔记的时候,晨曦的光已经从窗帘透了进来,她不知不觉看了一整晚,却一点都不困,如果笔记还有,她还希望继续看他们婚后的生活,这比任何一本言情小说都让她亢奋。
她内心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空虚,急不可耐地去寻找另外两本,她跳下床去拿那本蓝色封皮的笔记,却在翻开第一页时看见了这样一句话:仅用于记录沈致小朋友的快乐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