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毓会作画这件事当真震惊了武德帝。他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找了许久的画师居然就是这个流落乡野十几年的亲女儿。难得武德帝有种狗眼看人低的不自在,虽然他不承认自己是这只狗。
第一幅画便如此惊艳,再展开后面的画作,武德帝就郑重了许多。
不得不说,张张都是精品。当然,若非画的不错,苏毓也不会当礼物送给白皇后。十五副画,武德帝一张一张看过去,每一幅都爱不释手。然而白皇后是不会给他的,一幅都舍不得给他:“陛下看过了便卷起来吧,这些画,毓娘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可别给吾弄坏了。”
武德帝:“……”
宫侍们收画起来的速度毫不含糊,丝毫没有要赠送一幅给他的意思。
武德帝瞥了白皇后好几眼,白皇后却连多看他一眼都欠奉。得不到回应,他也不好开口向白皇后讨要,只能悻悻地看着所有画作被收起来。白皇后甚是爱惜,怕宫侍收拾的时候不小心碰坏。她甚至还亲自动手去卷,每一幅画专用一个画筒,别提多仔细精致。
苏毓尚且不知白皇后用画作替她在武德帝跟前狠狠刷了一次存在感。她带着孩子从宫里出来,看看时辰差不多,干脆带着两孩子去等徐宴下职。
腊月中旬,又是下雪天。
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前,听着雪粒子扑簌簌地打在车棚顶上。下雪以后,路上行人很少,几乎都看不到人影儿。两小孩儿在未央宫嬉笑玩闹了一上午,早就累了,团成两小团窝在马车角落的布偶堆里睡着了。苏毓掀开了车窗帘子,端坐在窗边安静地煮茶。
说起来,真假公主的这一出戏让苏毓名声大噪。如今几乎全京城的人都在盯着公主府。盛家与晋凌云的婚姻,因晋凌云身份的转变成了无效和亲。如今朝中人都在观望,看武德帝与南阳王府是不是重新缔结姻亲关系,以此来维持双方和睦的关系。
自然有人将目光放到了苏毓身上,毕竟苏毓才是真正的中宫嫡出长公主。若是按照原本结亲的目的,应该是苏毓跟盛家人结亲。但苏毓早已经嫁人,孩子都生了几个,实在不适合。宫中如今适龄的公主有两个,武德帝的想法自然是重新缔结姻亲关系。
早已在莫聪查出盛成珏的死亡真相以后便给西北去了信。不出意外,南阳王应该会在年末之前赶到京城。本身这事儿跟苏毓没有多大关系,但徐宴是作为朝廷这边的人,接待南阳王。
等了约莫一刻钟,徐宴撑着一把伞从宫里出来。
绛红色的官袍穿在徐宴身上透着一股别样的金贵风流。乌发雪肤,穿什么颜色都十分合适。徐宴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身边趁着报卷宗的小童。刚走出宣武门,徐宴一眼看到公主府的马车。淡漠的脸上立即挂起了笑,他脚下加快了步伐,几大步就走到了马车前。
徐宴有专门接送的马车,不过既然苏毓过来了,就用不上这两马车了。
他立在马车前,刚准备收伞上车,突然被人唤住。
唤住他的是徐宴同届的榜眼出身京中一等大家族孟家,是孟家新一代里出了名的精英子弟。今年若非徐宴横空出世,他才是今年的状元郎。而进入翰林跟着万国凡老爷子做事的也必然只有他。只能说生不逢时,或者说时运不济,恰巧他今年下场就撞到了徐宴。榜眼与状元之差一明,但在往后的仕途上却有了明显的高下之分。换言之,孟斌可以说是看徐宴很不顺眼了。
“徐修撰,这时候才下职?”孟斌敢如此笃定自信,自然也是生得相貌堂堂。
一双狭长的瑞凤眼,五官精致艳丽,通身雅致的气度之中不掩锋利气息。高挑的身形,虽不及徐宴这般卓然于众,但也比一般大历男子高出半个头。此时他一身褚色的官袍,色泽跟徐宴的差不多。但战在一起时,色泽还是有着明显的色差。
苏毓不清楚大历官袍色泽的划分,但显然不同的颜色对应不同的品级。
徐宴闻声转过身去,见是孟斌,脸上立即挂起了淡漠的笑意:“孟编修,你不也这个时辰下职?”
虽说一级甲等的三个人都赐品级相差不大的官职。修撰和编修听着差不多,都是从事翰林院史籍文书的修撰工作,但却从未来仕途上有着天壤之别。果不然,孟斌听到徐宴唤他官职,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悦。但他还是背着手缓缓走到了马车之前:“卷宗落在藏经阁,这会儿是折回头取。不像徐修撰公务繁忙,这个时候才下职。这是……?”
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扭头自然注意到苏毓的马车。
真假公主的事儿前段时日闹得是沸沸扬扬,上至京中高官下至平名百姓就没有没听说过的。关于晋凌云刺杀盛成珏破坏了王庭和南阳王和睦之事,就是这波人再提议重新缔结姻亲来缓和双方关系的。而孟家,就是带头提出重新议亲的人家之一。
孟斌斜眼打量了马车,马车里的苏毓听到动静也没掀开车帘去看。
“内子来接本官下职,孟编修见笑了。”说着,他行了一个平辈礼,“那,本官这就先走一步了。”
孟斌勾起嘴角淡淡一笑,躬身还了一礼。
徐宴转身便上了马车,放下车帘,轻飘飘的吐出两个字:“走吧。”
眼看着公主府的马车缓缓在眼前消失,孟斌嘴角的笑意瞬间淡下去,恢复了面无表情。双手背到身后昂起了下巴。孟家的仆从看他这个脸色,知晓他这是不高兴了。
“主子,”仆从举着伞,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您这时候还去天香楼么?”
孟斌冷冷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走。”
马车之上,徐宴弹了弹衣襟上的雪粒子,抬眸便对上苏毓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他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伸手就拿起放在苏毓跟前的半杯茶水仰头灌了下去。苏毓心中突兀地一跳,面上绷着不动声色。徐宴这厮从半年起,忽然开始吃她剩下的东西了。
虽然没研究过心理学,但徐宴的这个举动,让苏毓偶尔还是有些心跳失衡。她眼睫细微地颤了颤,倒是没有说什么。反倒从茶托盘里取了一个新杯盏,又斟了一杯茶。
徐宴喝了半杯茶下去,第二杯就递到他的跟前。
看到新茶水,徐宴忍不住弯眼笑了笑。
接过来缓缓地分三口喝完。杯盏放到矮几上,偏头就看到撅着屁股脸埋在布偶堆里的两个小家伙。马车里烧了炭盆又铺设了厚厚的地毯,倒也不冷。两小孩儿睡得雷打不醒,徐宴手拨了一下,方思一个滚滚到他身边,干脆抱着他的腿睡。
“宫里刚出来?”徐宴一看这阵仗,立即就猜到了。
“嗯,娘娘这是头一回见到孩子,难免有些激动。”马车后面好几箱东西呢,一马车堆在那。
苏毓说话的时候脚不小心踢了一下徐宴,蹭到了徐宴的小腿。
专注凝视方思的徐宴眉心一跳,眼神立即就挪到了苏毓身上,眸色便幽幽地暗下来。
徐宴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熟悉他的人,很清楚地感受到他眼神的变化。明明一年前还不大开窍与房事上十分克制的徐大人,经过短短一年的时日便俨然已经换了一个人。
晃动的马车里,徐宴低垂的眼帘微微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苏毓。素来清冷的眉眼之中迅速染了淡淡的欲色。苏毓被他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抬起一只手,嘟嘟两下敲在矮几上。徐宴灼灼的目光被她的举动震碎,撇过头去忽然笑起来。轻轻浅浅的笑,他的肩膀跟着微微颤动。
苏毓本身没觉得害羞,这会儿反倒被他给笑红了脸。
其实也不能怪苏毓,实在是年轻男人太厉害。徐宴明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偏生力气大得出奇。兴许也有年轻力壮精气旺盛的缘由在,一旦被他给按到身.下去,轻易是躲不掉他的。
苏毓木着一张脸,心里叹气。随着徐宴技术上日益成熟,到也不能说不享受。但徐宴这厮看似淡漠其实骨子里很有些霸道在的。他不沾染别人,就苏毓一个,自然索求也多。若非顾虑苏毓生意繁忙,苏毓怀疑他能压着她夜夜**闹不消停。
原本苏毓看他公务上辛苦,还时常给他进补。补了那么多,徐宴一点没见胖。苏毓为此还疑惑了许久,好奇他吃进肚子里的那些东西都到哪儿去了?后来才知晓,果然没有白吃,劲儿都使在她身上。
“不小心,别误会。”淡定地收回脚丫子,苏毓迅速且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问起了孟斌。
徐宴笑了一声,没有揪着这话不放。
“孟斌,同期的榜眼。孟家长房的嫡三子。”
“哦~”自从华容阁在京城打开了市场以后,苏毓如今是对京中的各大勋贵世家了如指掌。各大世家之间相互的牵扯,关系往来,总有人说给苏毓听。孟家,巧了,苏毓清楚的很。京中的老牌世家,从前朝就屹立不倒,改朝换代以后依旧稳稳坐着第一流世家的位置,“他是故意来找你争几句口角?”
孟斌与徐宴的瓜葛苏毓还是很清楚的,因为徐宴抢占了状元之位,孟斌视徐宴为眼中钉肉中刺。
徐宴摇了摇头,“刚巧碰上了,说两句话。”
苏毓却想起方才在马车里看到的那人的眼神和面相,心里有些担心:“还是小心些吧。孟家的那个榜眼很有些孤芳自赏,不是个心胸开阔的。”
徐宴听这话忍不住笑起来,“这你都知道?”
苏毓忍不住白他一眼:“华容阁的每日接待多少贵客你不清楚?我确实听到够一些风声。”
徐宴哪里不晓得孟斌对他的不满?如今目前还在一起共事,但徐宴的一步早已跨出去很远,而孟斌和探花还在修撰史籍文书。若是徐宴的底气比孟家更大,孟斌或许还能沉得住气。但徐宴一个寒门子弟,一下子甩开他抢占了入翰林的资格,孟斌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膈应?
端起杯盏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徐宴呷了一口才缓缓开口:“我省得的,你安心。”
这话才说完没多久,徐宴便被人联名弹劾了。弹劾的理由是:驸马不可担任要职。孟家联合几家相交不错的朝臣弹劾徐宴越权,窥探内阁要务。
不过此事没有在朝堂闹出多大的风浪。武德帝早已视徐宴为心腹,就等着他成长起来,接过万国凡肩上的担子,替他分忧解难。兼之内阁首辅万国凡一力力保徐宴的仕途,这股风浪还没起来就被武德帝和万国凡联手压下去。
徐宴虽然出身不高,但一路走过来的运道,是谁也不能比的。
转眼,就到了腊月底,眼看着又是一年年关。南阳王是在腊月二十三这一日进京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十七岁的盛家少年。其实不仅晋王室,南阳王也不想与晋王室撕破脸面。嫡长孙的死在晋凌云这里终结,避免不了,还是会有另一个代替盛成珏与晋王室女成婚。
徐宴遵旨去接待南阳王,几日前便出了京城前去驿站迎接,接待盛家人入京安顿。
南阳王在京城是没有府邸的。一直以来盛成珏都是住在长公主府。不过自从晋凌云的身份被戳穿以后,长公主府便被朝廷收回去,如今已经查封了。安排进宫不妥当,并非没有宫殿分出来,而是武德帝忌讳南阳王,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南阳王住在让他觉得威胁的地方。徐宴便做主将人接到纯和长公主府来安顿。
早在徐宴出去接人,苏毓便命人收拾出来南边的大院子,就等着盛家人入住。
就在徐宴领着人入城前一日,长公主府接待了一个特别的客人。苏毓看着一个月没见便憔悴了许多的苏李氏,很诧异她会在这个时机来求见她。
彼时,苏毓正在正院的锦鲤池子边喂鱼。这是苏毓近来突然沾染的一点小毛病。做生意以后多少有点迷信,苏毓迷信不像别人求神拜佛,她就养锦鲤。整整一池子的锦鲤,她累的时候,时常会抓一把吃食过来喂一喂,仿佛喂了锦鲤,好运就沾上身。
“嫂子,你来找本宫是所为何事?”虽然称呼嫂子,但苏毓还是很刻意地拉开了距离。
苏李氏在听到‘本宫’两个字时脸上的肌肉机械地抽搐了一下。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该跪着给苏毓行礼,于是尴尬地笑了两声,作势便跪下来:“看我,公主在苏家呆久了,我都拿公主当妹子看了。忘了公主如今身份变了,该跪着行礼了……”
她犹犹豫豫地往下跪,本以为跪不到地就会被扶起来。结果苏毓就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跪下去。膝盖碰到地面,苏李氏脸上乍青乍紫的。
“嫂子还是说什么事吧,”苏毓嗓音有些冷淡,“本宫手里事务繁多,没有太多空闲。”
“可否请公主退避两边,有些话我想单独与公主说。”
苏毓愣了一下,想想,同意了。
身边的仆从退下去,苏李氏苏李氏低垂着脑袋,眼睛一瞬间通红了。
“说罢,人都走了。”
苏李氏这时候反而不说话了。脑袋低低地垂着,恨不得缩到脖子里去。锦鲤池子旁的小亭子里,两人一站一跪地面对面沉默。很久,就在苏毓即将不耐烦之前,苏李氏忽然哭起来:“毓娘,公主,嫂子今日来,是想求你的。求你去劝劝你兄长吧!”
苏毓听到这话心里一跳:“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我求求你了!我已经在娘家等了一个月了!”苏李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好不可怜,“你大哥还没有松口让我回苏家去,他是不是想休了我?!”
没搞清楚状况,苏毓下意识以为是自己送那两个女工惹出来的纷争。
事实上,那日将人送去苏家,后面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这件事苏毓后来就没管了。她倒是没想到,苏恒为了这事儿将苏李氏送回娘家去了。
心里一虚,她刚想说什么,就听苏李氏又哭诉道:“挪用公账是我做得不对,但我这不是没办法想吗!李家是我的娘家,生我养我的地方。亲爹亲兄长都求到我跟前来,我一个做人女儿做人妹妹的难道能坐视不管?他怎么就那么狠心,不想想李家是个什么情况!李家若没有我借机,仆从的月例都发不起了!”
苏毓听到这话,悬起来的这颗心就放下去。既然不是她的原因,那她也没那么多闲心去管:“……嫂子既然这么多理由,为何不亲自去找大哥说清楚?”
一句话戳到了苏李氏的心坎上,她喉咙一噎,不说话了。
“大嫂挪用了多少自己心里应该有数。”苏毓看她这脸色,猜测恐怕没有她话里说得这么简单。想想,不能被她一两滴眼泪给唬住,冷淡地问,“若非如此,大哥看在曜哥儿的份上,也不会对你。大嫂有精力在我这哭,不如想着怎么把窟窿堵上,好叫大哥原谅你。”
“哪里堵的上!一万两白银我就是翻了天也拿不出来啊!”她要是能堵上窟窿,就不会来苏毓这里,“毓娘,公主,你就帮帮嫂子吧!你帮帮嫂子,嫂子一辈子感激你!”
苏毓不想搭理她。一万两啊!可不是小数目!一万两就这么送给娘家了,苏李氏的胆子也真够大的。若是她没记错,苏李氏掌苏家中馈才一年多点时日吧?这么点时日就能抠走一万两,人心不足蛇吞象:“嫂子你还是请回吧,千把两本宫说不定还能替你堵上窟窿,一万两本宫当真帮不了你。”
“公主!您是中宫嫡出的长公主!”苏李氏急了,刷地站起来,“一万两拿不出来吗?”
苏毓被她突然的底气给弄笑了,扭过头诧异地看着她。
“不是,公主殿下,”苏李氏意识到自己对谁大声以后,心口一跳。她深吸一口气,压住要爆出来的脾气,努力地低声下气,“就算拿不出来,您也可以帮着劝一劝你大哥不是吗?你大哥最听你的话,整个苏家,也就只有你能说动他了,你就去苏家走一趟不行吗……”
……什么叫整个苏家只有她能劝动苏恒?苏毓听到这话,心里怎么都不舒坦!
“本宫拒绝。”
“殿下……”
“请回吧。”
苏毓这一句话刚说完,就感觉到身后突然多出一双手。后背被人重重推了一把,她的额头咚地一声撞到了栏杆旁边的柱子。身子晃悠了两下,砸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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