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聪上门的这一日也是大雪,北方冬日里雪多,今年比起去年已经好了许多。
仆从将莫聪引进徐宴书房门口便退下,门一推开,徐宴盘腿坐在案几旁。他的书桌是架在榻榻米上的,整个书房铺设了厚厚的地毯。书桌上都是书籍,两本摊开,显然徐宴正在看书。大冷的天儿,他的窗户完全洞开,清晰可见清窗外飞卷着的雪花。
寒风卷进屋子,书桌两边的炭盆被风吹得火光狂舞,暖黄的火光被窗外的雪光压下去。白到晃眼的光映照着他半张脸。披着白色狐裘的公子乌发雪肤,俊美出尘。
徐宴抬手示意他坐。莫聪弹了弹肩上的雪粒子,大步走进来便在徐宴的对面盘腿坐下。
右手边的小炉子上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淡淡的茶香弥漫屋室。徐宴从茶托上取下一个空杯盏,斟了一杯茶推至莫聪的眼前。
莫聪盯着茶水看了一会儿,端起来一饮而尽。
室内一片静谧。徐家的人少,徐宴的书房向来不喜外人进入,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呼啸的声音。徐宴又为他斟满一杯热茶,抬起眼帘看着突然造访的人。
“看来你早就在等着本官找上门了?”沉默许久,莫聪开口打破了安静。
徐宴笑了笑,不答反问:“那么,王爷查到想要的东西了么?”
莫聪脸色有些青。若是查到,他今日便不会上门。
正常情况下,一个人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失踪这么久,何况盛成珏这样的身份。身为大历驸马,没有特殊原因,盛成珏不可能离开京城太久。毕竟出身南阳王府,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南阳王与皇室的关系。除非是死亡或者被囚禁,否则,盛成珏绝不可能做出危害两者关系的举动。
换言之,盛成珏只能是出事了。
盛成珏在京城多年,一向小心翼翼。因为身份特殊,他甚少与人结仇。为数不多的几个不对付的人,也不过是一些意气之争,远远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即便如此,南阳王府的势力也都在追查这些人。可查来查去,除了确定盛成珏根本未曾离京,根本查不出太多名堂。
是生是死不敢定论,盛成珏就仿佛突然之间消失了。
不仅他消失,身边伺候的人也一并消失无踪。莫聪私心里肯定盛成珏是遇害,连带着身边的人也被处理了。他也怀疑晋凌云,毕竟除了与盛成珏有过口角的那些人,就只剩下晋凌云与盛成珏不睦。长公主府那段时日的异常,他并非没有查到。
长公主府上下对盛成珏失踪一事口径一致。明明有诸多疑点,但无论他们如何逼问,就是一无所获。出入过公主府的人,有几个不知所踪。生死不明。唯一能查到的线索,便是那段时日公主府换掉了一批仆从。而南阳王府的人能查到的就只有这些,失踪的人也去审问过,查不出个名堂。
种种迹象表明,盛成珏失踪必然与晋凌云脱不开关系。但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能贸然指责晋凌云。何况长公主此人荒唐已久,诸多怪异的举动在她身上便会显得不足为奇。以此来指责晋凌云杀人,要求搜长公主府,根本得不到应允。强行硬闯行不通,南阳王镇守西北多年,拥四十万,本就功高震主。一举一动务必小心谨慎,否则不慎被反咬一口,就等于南阳王府架到火上烤。
瞻前顾后的,自然陷入了僵局。
莫聪在京城这三个多月,带人几次闯京兆尹不断地给大理寺施压,也暗中搜过长公主府。但关于盛成珏的踪影,无论京兆尹大理寺还是他搜府的结果,都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今王爷亲自入京,迟迟查不出结果,无法给主子一个交代,莫聪当真是焦头烂额。
这般诸多事情纠结到一起,自己送上门来的徐宴便显得尤其可疑。
莫聪当初给过徐宴口头的约定,曾代替南阳王答应徐宴只要他查出东西便欠他一个人情。但实际上,他却并没有信任徐宴这个人。
不仅没有信任过徐宴,反而觉得徐宴形迹可疑。徐宴名声再大,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书生罢了。莫聪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书生虽没有太多蔑视,却也不觉得他们能翻出多大的风浪。这个徐宴,到底有何底气胆敢主动找上门来?
那日之后,莫聪命人彻查徐宴的身家。
不过徐宴的身家清白得很,并没有什么太多阴司。何况盛成珏失踪之时,徐家一家子并未上京。徐宴从头至尾与盛成珏毫无关系。唯一有可能与盛家的交集便是,几个月前无故被长公主当街抢人掳进府,差点沦为晋凌云的面首。
思来想去,无非是为了报复。
莫聪盯着淡淡笑着的徐宴,目光犀利如刀:“你到底是何人?主动找上我的目的是什么?”他并不相信一个才名远播的读书人会如此意气用事。虽说当街被抢确实受了侮辱,但稍有些脑子的人也不至于为此搏命。为一时意气与圣眷在身的当朝长公主作对,未免太过儿戏。
“在下是何人,莫将军不是早已查得一清二楚?”
徐宴自然知晓南阳王府的人不会信他。别说南阳王,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可能相信一个莫名其妙找上门来的人。当初之所以找上莫聪,不过是在南阳王跟前露一下脸。
莫聪抿紧了唇,脸色瞬间沉下来。身为一个刀下见血的将领,莫聪身上的煞气自然不轻。他这般突然沉下脸,通身的气势倾泻出来,显得十分骇人。
他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徐宴,那眼神仿佛雪地里的凶恶野兽:“徐宴,荆州人士。年十九,父母双亡。与一婢女相依为命。疑似早有一子,生母不详。豫南书院首席,白启山的关门弟子。十八岁以前人在荆州范县双门镇,婢女落水而亡,十八岁入金陵。迎娶定国公府流落在外的嫡次女为妻,膝下有一对龙凤胎。去年十月中旬入京,入京后,与安家嫡长子安贤人和户部侍郎苏坊之子苏诚恒走得颇近。每隔十日出入天下书局,在读书人中颇有威望。”
随着他一字一句念出徐宴的生平,徐宴面色不变,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
炉子上的茶壶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汽,氤氲地模糊了视线。随着水汽一点一点漫开,苦涩的茶香萦绕鼻尖。莫聪手指捻着杯盏,室内一片寂静。
许久,莫聪缓缓开了口:“徐宴你知道什么?还是说你无意之中撞见过什么?”
徐宴眼睫微微扇动,光影在他的眼睑下晕出两团青黑的影子:“不管我知道什么,或者撞见过什么,莫将军只要明白我对南阳王和将军您并无恶意。”
“区区寒门小子,如此狂妄!”莫聪啪地一下一掌拍在桌子上。茶水震得溅出来。
徐宴瞥了一眼桌上的水渍抬起眼帘,神情颇有些似笑非笑。
莫聪见他这般只觉得焦灼。若说武将最讨厌什么人,大体就是徐宴这种心眼儿多的像蜂窝,激不出也吓不住的读书人。就是摸不清徐宴的目的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令人格外的讨厌。
他忍了片刻,忍不住出言讥讽:“替王爷做事是你的荣幸,区区一介书生有何筹码向王爷讨要人情?”
徐宴却笑起来,不慌不忙:“那就端看盛大公子在王爷心中值不值一个人情了。”
或许是与武将共事久了,莫聪也染上了直来直去的脾气。他端起杯盏,略显暴躁地呷了一口茶水,压了压火气。水汽缭绕之间瞥见徐宴闲适的姿态,不由越发觉得碍眼。若非当真无计可施,他也不会屈尊降贵来徐家。此时他盯着徐宴,心中不免估量起来。
徐宴不着急,他三个月都等了,根本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莫聪摸不清徐宴的底儿,或者说,徐宴的目的太一目了然了,他反而不敢相信。若当真只是为了报当街强掳之仇便做出如此举动,那这个姓徐的书生未免太过于睚眦必报,疯狂且可怕。正常人根本无法理解。莫聪只相信,徐宴定然掩藏更深的目的。
“你到底在图什么?”
“这个问题将军已经问了在下多次,”徐宴忍不住笑,“将军以为在下有何目的?”
莫聪如何知晓。若是知晓,他便不会如此苦恼。
“在下对南阳王府和将军你都无恶意,信与不信,就端看王爷了。”徐宴别的话不多说,还是这句话。
莫聪总觉得有什么关键的信息漏掉了。或许就是漏掉了关键信息,他才抓不到这书生的把柄。
“将军为何不这般想,”徐宴看他眉心拧成一个结,将手中的杯盏放下便弯了眼角,“再过不久,在下便会步入仕途。若想将来在朝堂上大展手脚,势必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盾背后支持。在下出身寒门,虽迎娶苏家女为妻,但内子流落在外多年,与苏家人并无情分。在下此举不过是另寻依靠。”
此话一出,莫聪眼眸深沉。
须臾,他嗤笑出声:“王爷久居西北,素来不管大历朝堂之事,你这话莫不是在逗我?”
“将军此话差异。”徐宴勾了勾嘴角,一脸毫不掩饰的野心勃勃之态,“大历不过八十五万兵力,王爷执掌兵符兵四十万。整个朝堂,还有哪位能有王爷位高权重?”
莫聪见状反而眸光一闪,嗓音又沉下来:“徐公子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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