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夜里冷得厉害。才将将说了夜里要凉,这会儿寒风一刮,破庙里就仿佛一个两头灌风的破落风箱。非得烤着火,才能叫人不至于瑟瑟发抖。
小姑娘被汉子吓唬了一回是闭嘴了,脸色却没有好转起来。她鼓着腮帮子,端坐在马扎上瞪着火堆一动不动。无论旁边的仆妇如何哄劝她多用点吃食,她俱是置之不理。不过这些如何跟徐家人没甚关系,大家萍水相逢,只要别来找麻烦,徐家一家三口可以当那边的人不存在。
天越来越冷,苏毓将徐宴拎回来的水一分为二。一部分用作蒸热吃食用,一部分用作夜里一家三口擦拭身子洗漱用。
这回出来,苏毓是做足了准备的。好吃的酱料都带了几种口味,更别说别的便于携带的速食。热水才一烧开,咕噜噜地冒着热气,苏毓便将冻好的浓高汤块儿丢进去。
没一会儿,高汤化开,鲜香的味道就在这破庙里弥漫开。说来,这冻高汤的法子还是她从小笼汤包哪里学来的。刚好王家庄夜里冷,两边的河水能冻三尺深。苏毓便想了个法子,将高汤味道弄得浓稠一点,投放冻起来。再用封闭的罐子装着,路上切一块下来用热水化开便能喝了。
徐家一家三口和车把式这些天在路上,全靠这汤水续命。大冬天的,有口热汤喝真的是能救命。
汤水化开,苏毓指使了徐宴给每人一人盛一碗。一碗热汤下肚,整个人都热起来。徐乘风捂着咕咕叫的肚子,黏唧唧地贴在苏毓的身边:“娘,晚上吃什么?”
这段时日小屁娃子算是被苏毓被练出来,到点儿都盼着吃饭。路上条件比较艰苦,没有别的可以事儿可做,苏毓这般总能拿出新鲜的吃食让他们吃的高兴就变成让人十分高兴的一件事。久而久之,每到饭点吃什么,父子俩连带车把式一起三个人在内都十分期待。
苏毓被三双眼睛盯着,面目表情地拿出了平底锅。这个年代是没有平底锅的。但是苏毓在决定装香肠以后,特地找铁匠打了一个。就是为了路上煎蛋煎香肠吃。
平底锅一拿出来,三双眼睛顿时就亮了。
苏毓有些好笑,转头使唤徐宴:“去车上把香肠剪几段拿过来,还有香肠旁边包起来的那叠手抓饼和那罐鲜肉酱,也一并拿过来。”
徐宴被苏毓指使惯了,当下起身便出去做。车把式这一路跟着看,也习惯了。一行人,谁也没觉得她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倒是一旁的那行人目光古怪地看过来,似乎颇有些诧异的样子。那暴脾气的小姑娘斜眼看着这边,倒是没有冒昧插话。只是免不了多打量了几眼苏毓。
先前她只顾着跟护送的人发脾气,苏毓母子俩恰巧进来撞她枪口上了,她顺手就拿来当出气筒了。反正不过是贱民,其实没怎么仔细看过苏毓母子俩。如今这一打量,她方当真诧异了。
这乡下妇人居然长得还不算太丑?美眸善睐,唇红齿白。再仔细一瞧挨着苏毓坐的徐乘风,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徐乘风的样貌是谁见了都要夸一句俊的,他生得三分肖母,七分似父。徐宴能因相貌被人称道这么多年,徐乘风七分像他,如何不引人注目?
心里正嘀咕着呢,那头徐宴就拿着苏毓要的东西进来了。抬眸那么一对上正脸,她面上发热的同时,心里不免狠狠一咯噔。
不为其他,实在太像了。这两人,一看就是父子。
甄婉捂着心口,极度失望之余又忍不住有些恼怒。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苏毓。
这会儿再看苏毓,皮子又粗又黄,头发又黄又细,还毛躁躁的,看起来就埋汰。心里挑剔了一番,她再看徐宴,只觉得暴殄天物。这么俊俏的公子,居然配了一个那样粗糙的妇人,当真是叫人看了都心里膈应!
心中不快,甄婉脖子一扭,脾气又上来了:“都说了我不吃!拿开!”
那仆妇被叱骂得像个鹌鹑似的,却又不敢反驳。哪里敢反驳,这是甄家的独苗苗。虽说是个姑娘家,但那也是一家子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别说她一个下等仆从敢叫甄婉受委屈,就是甄正雄自己也只有哄着女儿的份儿。
那仆妇又怕她饿着肚子夜里会难受,跪在地上哄。
反正不管那边如何哄,徐家这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有葱油饼的。
苏毓出发之前烙好的葱油饼半成品,拿油纸包着,就是为了方便路上煎着吃。这会儿既有香肠也有鲜肉酱,再一人煎一个蛋贴上去,吃到嘴里美滋滋。
铁板的平底锅往火上一放,苏毓就拿了个小刷子往锅里刷了油。
兹拉一声油热了,她便将半成品的葱油饼贴上去。贴葱油饼的同时,旁边打一个蛋,再剪一截肉肠上去。拿双筷子来回翻着煎熟,在往葱油饼上刷酱料。这一刷,那麻辣鲜香的味道就仿佛炸开了一般,强烈且霸道,引得一屋子的人目光都转过来。
徐乘风就不必说了,吃食面前永远最乖巧最嘴甜。这会儿一句一句好听的话就冒出来,亲热的跟什么似的。车把式也没好多少,连番的夸:“徐家娘子,就你这手艺。往后不管在哪儿,都是有一口饭吃的。谁人肚子里也没有你这么多做吃食的本事啊!”
一面夸一面搓着手等。倒是徐宴坐在一旁,慢悠悠地捧着汤喝。他这人也不知是真的端得住还是不受诱惑,吃食香成这样,也只是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
“去看看,还有没有白菜。”苏毓一边做一边又想起来,“若是有,洗几片叶子。”
徐宴不紧不慢地放下碗,起身又要出去。
徐乘风等不及了,苏毓干脆将出锅的第一份给他。小孩儿手还没碰到就烫得一缩。但香味霸道地缠着他的鼻子,他干脆抱着碗就下嘴去啃。吃一口,眼睛蹭地一亮:“好好次哦!”
苏毓被他逗笑,转头问车把式:“刘伯吃白菜吗?不吃白菜,就乘风这样的也给你来一份?”
车把式也是穷苦出身,白菜帮子一年吃到头,难得吃个肉哪还有非得吃菜的道理?当即连忙点头:“这个好,这个好。我好吃那一口辣的,徐家娘子给我多放点辣酱!”
苏毓闻言也手快,几下就给他弄了一份,特地加多些辣酱。车把式一口吃下去,连忙竖大拇指。这次跟车送徐家,本以为是个辛苦差事。谁成想这一路吃的,可比在家里吃的好了不知多少倍!家里的婆娘姑娘可没有徐家娘子这巧手:“大冷天的还是吃辣的好!越来越舒坦!”
两人的动静,一旁烤火的人自然看在眼里。
老实话,几个汉子都是吃肉的人。这几个月送甄家的这姑娘从京城到金陵,一路风餐露宿不说,受了一肚子气。这姑娘不知谁给教出来,一身骄纵脾气还霸道的厉害。稍不顺心就又吵又罚的,随意闹腾一场,兄弟几个都别想吃好饭。
这会儿几个都空着肚子呢,闻见旁边饭菜的香味,几个汉子眼睛都要绿了。
甄婉也有些馋,正好那仆妇又凑上来哄。她干脆踢了一脚那仆妇,理所当然道:“你去叫那个妇人,做一个给我尝尝。”
那仆妇早已被踹习惯了。事实上,在甄婉身边伺候的,哪个没挨过打?
当下放下碗筷,转头看向苏毓。
苏毓正在给徐宴煎饼。别看徐宴人长得清风朗月清雅出尘的,实则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苏毓不知打哪儿听来的流言,说肉食动物骨子里凶残。苏毓偶尔就在想,徐宴这厮骨子里也是个不好惹的凶残货。只是这厮皮相好,藏得深,所以人人都当他无欲无求呢……
心里想着,徐宴还真拿着几片叶子回来。是的,就几片。一眼扫过去,最多五片吧。他拿过来的时候,叶子上还滴着水。见苏毓眼睛看过来,淡淡疑惑:“不够你吃?”
苏毓:“……”果然,这人就是没打算吃叶子。
正好这会儿他回来,苏毓将新出锅的饼卷好那盘子递给他。
徐宴撩了袍子坐下,接过来很是有礼地道了句谢,然后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也不知这厮跟谁学的礼仪,吃相文雅干净,叫人看了都觉得舒心。苏毓瞥了一眼就开始给自己煎饼。她喜欢里面加生菜或者黄瓜,但是这年代虽然有苞米香辛料等超时代的东西,却没有黄瓜和生菜。关于这一点,苏毓其实也很疑惑。
一家三口在这边吃得热火朝天,另一边几个人眼睛都快望穿了。
那仆妇踯躅了片刻,小碎步走过来,好声好气地问苏毓能否给她家姑娘也做一个:“我们出银子买。”
苏毓抬头看了一眼,仆妇脸上挂着尴尬。方才甄婉叫人赶苏毓母子出去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会儿又舔着脸上来要吃的。任谁都觉得尴尬。
“没了。”苏毓将加了几片白菜叶子的饼卷起来,面无表情道。
那仆妇脸色一僵,那双眼睛就很直白地落到苏毓刚出锅的葱油饼上。虽然嘴上没说话,但眼神的意思不言而喻:这里不是还有一个?
“这是我娘的!”苏毓还没开口,徐乘风先开口了。这小子护东西的脾气不知跟谁学的,被他划为自己人,那就是他护着的。谁想占一下便宜都不行:“我娘还没吃完饭呢!”
仆妇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了。大家族的仆从总是都有些莫须有的优越感的。别看他们对主子如何唯唯诺诺任打任提,对外头的人,那还是有一份高人一等的心思在的。尤其是贵人跟前得脸的,得主子赏识的,那就格外的傲气。
仆妇观徐家一家子衣着寒酸,苏毓的手上还留着常年劳作的老茧,这心里就放不下身段。这会儿见苏毓不识相,可不就心里不快了:“一两银子买你这一个够不够?”
苏毓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就笑了一下。然后木着脸,冷淡淡地看着她:“不卖。”
仆妇身后看似没往这边看实则耳朵一直竖着听的甄婉顿时就火大了。她突然站起来,昂着下巴,高声地吩咐道:“给她十两银子,买。”
苏毓还没说话呢,坐在苏毓身边的徐宴默默放下了碗筷,目光森冷了起来。
“二十两。”苏毓突然出声,“你出二十两,我就卖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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