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阁格拉西亚被吓醒了。
生平第一次。
他在昏暗的房间里急促地喘息,额上全是冷汗,后背一片濡湿的阴冷。
酒店的窗户没关,克洛斯又把被子全部卷走了。湿冷的乔卡海风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也许这就是怪梦的起因。
他的猜测、他的经历、他的幻想,还有乔卡的糟心事儿。
全堆在一起了。
丢人!
太丢人了!
简直有损格拉西亚的人格尊严!
他撑床起身,用目光抚摸克洛斯的睡颜。
没什么好怕的。
那是噩梦,这才是现实。
他喜爱的克洛斯乖乖地躺在身边——没有药物作用,也没有强迫行为。
一切都是自愿的、自的。
……但他的心脏还在抖、灵魂还在战栗。
格拉西亚虚弱地翻身下床,走进浴室,躺进浴缸。
热水从入水口哗哗涌出,为他注入生机。
“格拉西亚?”床铺里的克洛斯出了声,嗓音低哑,“怎么了?”
“你先睡。”格拉西亚按住前额,还觉得额角跳痛。
一场梦而已。
他安慰自己。
居然被一个梦吓到了。
丢人!
克洛斯坚持过来了他一眼,在他额前采集了体征信息,对比数值区间,确认一切正常后,才由着他继续在浴缸里躺着。
说来可笑,格拉西亚居然被他的触碰吓得微微瑟缩。
但尊严和理智不允许他变得怯懦。
他不退反进,伏在浴池边,抬手抓住克洛斯的手腕:“宝贝儿,一起来吗?”
克洛斯先前卷走了大半的被子,所以身上暖意十足。
他蹲下来,温柔地拍了拍爱人的脸颊:“我才不呢,亲爱的,还是床舒服。”
于是格拉西亚舒心地松了手,手肘落在浴池边缘,在水下加热器咕嘟嘟的响声里闭上了眼睛。
克洛斯出了浴室,返回床铺,躺进空旷的床铺,安然入眠。
因为摩洛的催促,他们没在乔卡耽误太久,遵从指示直传霜星。
进入传送点前,克洛斯还有点担心:“不是才生过截断事故?”
调度员安慰他:“那是极小、极小概率的事件,主要受恒星风暴的影响。从这里到周围五万光年内磁场稳定、信号优良,您大可以放心。”
克洛斯点点头。
但他亲眼见到过截断事故的惨状——传送过程中信号传输异常,导致人体传送部分失败,只有半个身体或身体内部抵达目的地,另外半截、乃至身体外部消失在虚空之中,无影无踪。
简直是人间噩梦。
格拉西亚牵起他的手,语气带了点显而易见的笑意:“怕啦,宝贝儿?”
“有你在呢,怕什么?”克洛斯弯起眼睛,“就算截断,也是一起断啊。”
他们当然没那么倒霉。
从乔卡到霜星的信号一路通畅。四日之后,两人顺利抵达霜星的南方领地主关口。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格拉西亚居然隐约记得自己化为传输信号时的经历。
白色雾气、低语呢喃……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记忆。
传输过程中不可能有意识,这是环网公认的事实。
是做梦?错觉?还是怎么回事?
“委托人的详细信息和备用行程已经送抵,注意查收。”摩洛的声音透过格拉西亚的传音粒响起。
“知道了。”格拉西亚定下心神,冒着呼啸的风雪打开飞梭舱门。
克洛斯也收到了摩洛的信息包,坐进飞梭的客座里,从头开始起。
霜星是佩格里星系东旋臂上一个不起眼的岩石星球,因为远离主恒星,全球终年酷寒,大地覆雪、洋面冰封。
当地人以聚居为主,小村落分布广泛,大城市数量寥寥,以南、北、中三大领地为核心,建立起相对分散的统治体系。
此次委托摩洛的是南方领主的幼子。大概出于保密原因,摩洛将幼子的姓名隐去,代以黑色方格。
实际上,“幼子”这个词并不恰当——这位委托人黑格找到摩洛的时候是“幼子”,现在到底是“幼子”还是“幼女”可不确定。
霜星的本土居民都是复合性别者,可以根据内外条件自行逆转生理性别,这是这个星球的独特生理特征。
据幼子的自述可知,他——姑且这么称呼吧——他不喜欢那个过于男性化的联姻伴侣。但联姻一事定于幼时,见证者是领地内德高望重的大巫,拒不履约就是破坏传统风俗。南方领地的长辈们考虑到家族名誉和利益,只能劝慰幼子为家族牺牲自我。
幼子明白长辈的意图,转而向外界求援,通过一名星际旅人与摩洛搭上线,要求在婚前离开霜星,前往外星球暂避风头。
“联姻对象的信息在哪里?”克洛斯问。
“好像是信息包的最后一个文件,你找找。”格拉西亚正忙着辨认方向。
飞梭之下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海,久了让人头晕眼花,只能靠着飞梭的调色模式人为增加色彩,改善视觉效果。
克洛斯找到了另一个主角的文件。
幼子的联姻对象是北方领主的次子——同样没有真实姓名,代之以白色方格——其人大部分时间里是次子,只在童年时期短暂呈表现过女性形态。
也就是在那时,傻傻的南方领主幼子当着大巫的面,拉着一袭长裙、长飘飘的北方“妹妹”,立下了联姻的约定。
但“妹妹”变成了“弟弟”,现在又要变成自己的爱人,这事大大超出了幼子的预期。
情感上,他与别人许下约定的时候,缺乏充分的理性考虑。
但理智点讲,约定就是约定,无法变更,不可悔改。
所以他才想到借助外来的力量破坏自己曾经的约定。
“那这北方人还挺可怜的。”克洛斯微微咋舌,“他没做错什么。”
“是挺无辜的,”格拉西亚点点头。
飞梭在预设的目的地——南方领地主城曼恩城的城墙外降落。
“不进城吗?”克洛斯探头向下望,“怎么在这里就下了?”
停放点距离曼恩城还有点距离,他们只能望见远处黑黝黝的石头城墙,
“城内是禁停区,只能在这里下,”格拉西亚告诉他,“我们先进城安顿,然后联系那位幼子,他的安排和可行性;同时要摸清城中状况,寻找守卫漏洞。”
飞梭降落的时候正是傍晚,天色昏暗,四周无人,只有橘黄的停放点指示灯在半空中悬停闪烁。
格拉西亚从驾驶位跳下飞梭,身上已经穿好了轻薄的防寒服,在及膝深的积雪里绕到飞梭对面,接应克洛斯。
他想起了鬼医的“雪原”游戏。
真实的冰雪世界比雪原更冷,行走起来也更困难。
机械莱娅号称雪原是“真实体验”,来还是降低了游戏难度。
克洛斯顺利地跃下飞梭,跟着格拉西亚一前一后地跋涉在风雪之中,像两个流浪的旅者,仿佛要走向世界尽头。
意外生的时候,克洛斯刚刚摔进雪堆里,还没来得及爬出来;格拉西亚在前面领路,比他稍快一点,走出三五步才现克洛斯没了,转头回来找人。
一个毛茸茸的白色影子,足有一人多高,四肢粗壮如柱,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雪地上,所经之处没有出一点动静。
那影子踩着克洛斯身旁凹陷的积雪,猛扑向格拉西亚,黑色的大嘴张成平角,从喉中喷出一股近乎灼人的热浪,一口咬住格拉西亚的侧腰,甩头撕咬。
“格拉西亚!”克洛斯惊呼出声,连忙向前一扑,却一头闷倒在松软的雪地里。
格拉西亚的电磁枪别在另一侧的腰后。
红色的血液洒在地面,浸润了他的手肘。
他摸到枪柄,抽枪射击,子弹破空而至,打在那白色巨兽的前胸上。
巨兽被电磁枪大力一推,向后倒退,微微张了张口,但立刻更重、更紧地咬住格拉西亚的胸腹,返身奔向远处。
克洛斯身上没有枪,眼睁睁地着格拉西亚的身形远去,踉跄了几步,大声疾呼:“格拉西亚!”
无人回应。
凄厉的夜风裹着雪沫拍在他的脸颊上。
眼部植入体在视网膜上持续投射出当地时间:19:31:02。
19:31:03。
19:31:04。
克洛斯的嗓子隐隐作痛。
他咳了一声,呼出大团的白雾:“用时一分钟。”
“正常差值。”摩洛停了一下,在克洛斯的耳道里又开了口,“游戏还没有正式开始,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退出?”克洛斯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像风雪一样寒冷,“折辱他人,当然要承担折辱的后果。”
“如果我之前知道,一定会告诫他收敛。”摩洛无奈起来。
格拉西亚亲手斩断了克洛斯和自己的联系,导致克洛斯受了种种折磨,这一点确实没法辩驳。
“不是你的错,摩洛。”克洛斯掸开手臂上的积雪,“不是你的错。”
“他很喜欢你,克洛斯,”摩洛搜肠刮肚,想到一个借口,“在爱的份上,别玩过火了。”
“我也很喜欢他啊,”克洛斯的语气轻柔起来,“不过爱和痛苦又不冲突。”
“你这样会把你们俩重新推进僵局。”
“不,不会的,”克洛斯盯着远处平坦的原野,“格拉西亚没有资格和我争执。”
“没资格?”摩洛有点好奇,“你要干什么?”
“我会先拴住他的身体,”克洛斯慢慢收拢掌心,“再拴住他的灵魂。”
“说什么大话,”摩洛哈哈大笑,“谁能拴住别人的灵魂!”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克洛斯喝了一声。
“你怎么跟格拉西亚一样凶啊。”受气包摩洛抱怨道。
“温柔的克洛斯已经死了,”克洛斯笑了一声,“你要是怀念,去鬼医的实验室找他的尸体吧。”
“鬼医还问我怎么做到的。”摩洛笑着叹气,“我告诉他你是克隆体。”
“怎么感觉低人一等?”克洛斯不太高兴,“你应该告诉他,那个只是残次品。”
“耳朵缺了一块罢了,也不算残,”摩洛顿了顿,最后劝他,“感知系统我没调,都是一比一的现实感知,玩的时候注意安全。”
“游戏而已。”克洛斯满不在乎地踢了踢靴顶的落雪,“再说了,魔鬼会怕疼吗?你怕吗?”
“我不怕。”摩洛如实回答他,“但也不喜欢。”
“哼,没关系,”克洛斯如此回应,“我喜欢。”
“喜欢什么?格拉西亚?”摩洛问他,“因为他带给你痛感?”
“闭嘴,摩洛。”克洛斯压低声音威胁他,“你知道得太多了!”
“有因必有果,克洛斯,”摩洛最后告诫了一句,“你的游戏是格拉西亚的果,何尝不是你未来的因?”
克洛斯嗤了一声:“我会在乎吗?”
“你现在不在乎,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在乎?”
“以后?”克洛斯仰起头,“人类的一生有多少‘以后’?”
摩洛没吭声。
通讯静默地挂断了。
“系统提示:夜晚久居户外将导致生命值下降、体力上限降低。请尽快抵达最近的城镇,寻找补给。”
克洛斯迈开步子,走向远处黑漆漆的城池。
他的袖口有一片冻结的鲜血。
那是格拉西亚的血。
血块融于雪沫,晕开一片水红色。
克洛斯抬手点了点,学着格拉西亚的样子,张嘴含住了自己的手指。
铁锈似的血腥味,不喜欢。
不过这是格拉西亚的血液——那就可以接受了。
格拉西亚小公主。
一想到这个称呼,克洛斯心都要化了。
我要撕掉普通人类的伪装,撕掉无助、无力、无能的假象。
我要公平地返还曾经遭受的伤害,回报曾经享有的挚爱。
你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我呢?
克洛斯期待死了。优质免费的小说阅读就在阅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