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呼兰河传 萧红 563 字 1个月前

晌午,冯歪嘴子那磨坊里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的太太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一边骂着,一边拍着风车子,她说:

“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坊,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龙白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

“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账;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

“我就要叫他们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说:

“叫他们搬,他们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滚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说着,她往炕上一看:

“哎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睡觉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墩墩的压着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喊着:

“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摇动了几下就哭起来了。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

“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吧,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他请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们坐在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到磨坊里的那小孩的哭声。

祖父问我的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祖父说:

“烤暖了,回家吧。”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坊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

磨坊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父:

“爷爷,你说磨坊的温度在多少摄氏度上?”

祖父说在零摄氏度以下。

我问:

“在零摄氏度以下多少?”

祖父说:

“没有寒暑表,哪儿知道呵!”

我说:

“到底在零摄氏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说:

“在零下七八摄氏度。”

我高兴起来了,我说:“哎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

我抬脚就往家里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水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房户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烟筒,在我一溜烟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看它们都移移动动的了,它们都像往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烟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玄乎得我跑得和风一般快。

我想那磨坊的温度在零摄氏度以下,岂不是等于露天地了吗?这真笑话,房子和露天地一样。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兴。

于是连喊带叫地也就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