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夏天,后园里种了不少的韭菜,是因为祖母喜欢吃韭菜馅儿的饺子而种的。
可是当韭菜长起来时,祖母就病重了,而不能吃这韭菜了,家里别的人也没有吃这韭菜,韭菜就在园子里荒着。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非常热闹,来了我的大姑母,又来了我的二姑母。
二姑母是坐着她自家的小车子来的。那拉车的骡子挂着铃铛,哗哗啷啷地就停在窗前了。
从那车上第一个就跳下来一个小孩,那小孩比我高了一点,是二姑母的儿子。
他的小名叫“小兰”,祖父让我叫他兰哥。
别的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不大一会儿工夫我就把他领到后园里去了。
告诉他这个是玫瑰树,这个是狗尾草,这个是樱桃树。樱桃树是不结樱桃的,我也告诉了他。
不知道在这之前他见过我没有,我可并没有见过他。
我带他到东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树时,还没有走到眼前,他就说:
“这树前年就死了。”
他说了这样的话,使我很吃惊的。这树死了,他怎么知道的?心中立刻来了一种忌妒的情感,觉得这花园是属于我和祖父的,其余的人连晓得也不该晓得才对的。
我问他:
“那么你来过我们家吗?”
他说他来过。
这个我更生气了,怎么他来我不晓得呢?
我又问他:
“你什么时候来过的?”
他说前年来的,他还带给我一只毛猴子。他问着我:
“你忘了吗?你抱着那毛猴子就跑,跌倒了你还哭了哩!”
我无论怎样想,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总算他送给我过一只毛猴子,可见对我是很好的,于是我就不生他的气了。
从此天天就在一块玩。
他比我大三岁,已经八岁了,他说他在学堂里边念了书的,他还带来了几本书,晚上在煤油灯下他还把书拿出来给我看。书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为都是带着图,我一看就连那字似乎也认识了,我说:
“这念剪刀,这念房子。”
他说“不对”:
“这念剪,这念房。”
我拿过来一细看,果然都是一个字,而不是两个字,我是照着图念的,所以错了。
我也有一盒方字块,这边是图,那边是字,我也拿出来给他看了。
从此整天玩。祖母病重与否,我不知道。不过在她临死的前几天就穿上了满身的新衣裳,好像要出门做客似的。说是怕死了来不及穿衣裳。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热闹得很,来了很多亲戚。忙忙碌碌地不知忙些什么。有的拿了些白布撕着,撕得一条一块的,撕得非常响亮,旁边就有人拿着针在缝那白布。还有的把一个小罐,里边装了米,罐口蒙上了红布。还有的在后园门口拢起火来,在铁火勺里边炸着面饼了。问她:“这是什么?”
“这是打狗饽饽。”
她说阴间有十八关,过到狗关的时候,狗就上来咬人,用这饽饽一打,狗吃了饽饽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没有听进去。
家里边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里,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记了。我从后园里捉了一只特别大的蚂蚱送给他看,他连看也没有看,就说:“真好,真好,上后园玩去吧!”
新来的兰哥也不陪我时,我就在后园里一个人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