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万千灯火亮起,但还没来得及看,便已混着路两边黑压压的树木,过电影似的匆匆成为过影。
梁喃头静静地靠在出租车的车窗上,粉色的卡通口罩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堪堪只露出双眼,红通通的,带着被水浸染过的漾意,看得出来,是刚刚大哭了一常
前面是红灯,司机停下车,从后视镜瞥她一眼,问:“姑娘,这再往左转个弯儿可就又绕一圈了,你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梁喃神情呆滞地看着窗外,没回答。
司机叹了口气。
这姑娘一上车就掏出五百块钱给他,让他绕着江城随便开,还没等他再细问,她就已经捂着脸大哭起来。
挺好看一小姑娘,也不知道是遭了什么事儿。
司机又瞥了眼,虽然两人不认识,但瞧着这姑娘和自家女儿差不多大,哭得这般惨,他心里也不好受,忍不住想问问情况开解两句。
还没等他开口,梁喃就报了个地址,声音因为大哭过一场,哑得吓人:“去景园。”
红灯转绿灯,司机却迟迟没有动作,直到后面的车辆不耐烦地“嘟嘟”按起喇叭,他才回过神,踩下油门,打了方向盘左转。
出租车平稳地往前行驶。
司机眼睛瞧着前面,时刻注意着路况,心中却难掩惊讶。
景园是江城的高档别墅区,其大名别说他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城人,就连国内其他城市的人都有所耳闻。
无他,其房价真的可谓是寸土寸金。
当然它也的确配得上这个房价,身处市中心,设施全面,保密性极佳,也因此,是许多大佬名流的首眩
他忍不住好奇地问:“姑娘,你家住景园啊?”
梁喃虽然心里难受得不想理人,但出于礼貌,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司机的话:“不是,我男朋友住那儿。”
司机闻言突然愣住,一个手滑,车子偏向,差点撞上路边的草坪,他连忙回神打方向盘。平稳行驶后,他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
他从后视镜里不停地瞥向梁喃,心底不可避免地涌上一个猜测。
司机嘴巴张了合,合了张,怕自己是多事儿,犹豫要不要说,但片刻后,他想了想,还是委婉地说:“姑娘,我家丫头瞧着和你差不多大,我从小就教育她,咱家里虽然不多富裕,可也是不愁吃喝的,千万不要去想些歪手段。”
梁喃微蹙眉,不理解司机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她只当他是开车太久寂寞了想找个唠会儿磕,便礼貌地“嗯”了一声:“您是个好父亲。”
司机瞧她没懂,停了一下,话语干脆稍微直接了些:“所以,小姑娘,咱们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赚钱,你瞧你长得也体面,现在这个社会,你只要好好做,肯定饿不死的。”
梁喃埋着头,“嗯嗯”地点了两下:“我知道的,师傅。”
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新闻上的那张照片——林漾和顾间眼神对视着,林漾言笑晏晏地朝顾间举起叉子到顾间面前,像是要喂他吃东西。
俊男靓女,动作亲密。
画面极美,美得直教她眼睛发酸。
司机叹了口气:“小姑娘,你别嫌叔多事儿,靠男人这条路不长久的,咱一定得自己独立,不走那些歪路子。”
梁喃正要习惯性地点头,“嗯”字刚发了个音,她立马反应过来不对劲儿:“师傅,您这话儿什么意思啊?”
司机说:“叔是过来人了,见多了那些个有钱人今天来了兴致,养俩情人玩,明天指不定就玩腻……”
他话还没说完,梁喃已经意识到什么,脸色立马一变,握着手机的指尖泛起白:“师傅,您到底什么意思?您是说我男朋友只是把我当情人吗?”
一向温柔好说话从不与人翻脸的梁喃突然变得声严厉色,她依然用着尊称,但一字一顿,带着刺儿:“师傅您想错了。我和我男朋友是纯粹的恋人关系,是以后会结婚生子的恋爱关系。”
……
盏盏路灯亮起,蜿蜒起伏,好似一条金光潋滟的绸缎。
这条路梁喃再熟悉不过——这个路口的尽头,往右转,就是景园了。
从车窗看去,已经能看到景园里的别墅的轮廓,有的已亮起灯,有的还未等到归家人,在漆黑的夜幕里,它们安安静静地坐落在那儿,莫名就让人感觉一阵压抑。
梁喃紧紧握住手机,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她莫名心慌得很,腰侧的手不可控制地轻抖,像是在害怕去面对什么。
出租车很快行驶到路口。
右转。
梁喃咬着唇,轻轻往后靠向座椅,持续性的心慌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很快,前头司机道:“姑娘,景园到了,里面我进不去,就把你送到门口这儿了。”
停了半晌,梁喃僵硬地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这座庞大精致的别墅区——是她曾经每次前来都会无比欣喜恨不得长上翅膀飞过去的地方。
可如今,她手按在车把上,迟疑了。
她眨也不眨地盯着顾间那栋别墅的方向,心里突然害怕极了。
出租车司机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她当时明明坚定地反驳了,可如今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
司机因为刚才的事儿特别不好意思,一直没敢再多说话。可后面一直没动静,过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想去看看情况。
刚探了个头,便听到极轻的一句“师傅,回江传大。”
声音很轻,听着却很疲惫,就像是被掏空了所有的力气。
司机顿了顿,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踩油门,掉头。
梁喃无力地全靠在椅背上,沉沉地阖上眼。
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
于是她选择逃避。
一大早,其他三人还在睡,梁喃就起床去了琴室。
昨晚她回来的时候,她们三个什么也没问,还是像往常一样,该和她说笑就说笑,该打闹打闹,除了徐语瞧着心情不佳,总是突然发呆。
因为昨晚睡得早,即便是起得早,也毫无困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练了一上午,反反复复弹了许多遍,原本熟练的琴曲却总是出错,没一遍弹得如意。
徐语今天状态似乎也不佳,来得比平常晚得多,见到她只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弹起琴来,奇怪的是,她也总出错,时不时地就愣神发呆。
下午恰好有白雅的课,白雅依次听她们两人弹完,眉头皱得极深,脸色也出奇地难看。
听完后,她站在琴边,许久都没说话,接着突然拨了下琴,琴声迅疾狠厉,梁喃和徐语皆一怔。
待余音慢慢平复,白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都清醒了吗?”
梁喃低着头,忍不住狠狠地咬起嘴唇。
她今天一直静不下心,琴曲弹得出了许多次错,甚至有好几次最基本的音都弹错。
徐语使劲扣了扣手心。
昨天的乐器比赛,她在梁喃后面三位表演。即便她带了有色眼镜去看梁喃的表演,却也不得不承认,梁喃弹得完美无瑕。
可她想证明自己,她要超过梁喃。
带着这个念头上了台,可到了台上,她看到琴,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只剩下梁喃刚才弹琴的样子。
她心里急得不行,越发想证明自己,可越急越乱,越乱越急。
最后,她弹出了她学琴十年里最乱的琴。
也是唯一一首没弹完就放弃的琴。
在一片嘘声里,她弃琴而去,落荒而逃。
白雅静静地扫了她们一眼,淡淡道:“我不知道你们今后的打算是什么,但如果真的确定了古琴这条路,那么,就请对你手中的琴保持最基本的尊重。”
即便保养得当,可到底也五十多岁了,白雅的发丝间已生出了几缕白丝。
她穿着黑色的长裙,裙摆低垂,整个人端庄内敛,可那双眸子里,却闪烁着炙热到近乎灼人的光。
“尊重,就是说,每一次与你交流时,我都将全身心地奉献给你,只给你。”
她像是在教导梁喃她们,却更像是,在和琴说话,或者说,承诺。
即使是在很多年以后,已经成为古琴大师的梁喃再回想起这句话,依然会无比触动。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终于明白这幅场景为何会给她那般深刻的触动,以至于让当时的她隐隐产生了坚定古琴演奏这条道路的萌芽。
是极致的爱。
那是把古琴爱到极致,已将琴和自己融为一体,才能说出的话。
……
下课后,徐语翻了翻手机,跟梁喃说:“林萌萌好像有事找你,你看下手机。”
梁喃问:“什么事儿啊?”
徐语心情不好,拎起包就要走:“我还有事,你自己看一下。”
梁喃拦住她:“我手机没电关机了,你先帮我回一下吧。”
徐语看她两眼,不耐地放下了手中的包。
梁喃抿起唇。
她手机是关机了,但不是没电导致的,是她自己关的。
在回学校的路上,她就关机了。
她不敢开机,她害怕。
她怕顾间发信息。
因为她昨晚没去景园而质问她原因。
也怕,顾间没发信息。
他根本就不在意。
启辰资本。
顾间终于得空休息,他回到办公室,还没摘下金丝边眼镜,就先打开手机,扫了一眼,就烦躁地锁屏。
没回信息。
也没回电。
顾间摘下眼镜,整个背部全靠在办公椅上,有些不耐地捏了捏鼻梁。
临走前还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闹起性子来?
他皱起眉,失控的感觉让他十分不喜。
他觉得有些麻烦,干脆将手机放远,拿起桌上的文件,打算不再搭理。
江传大门口的那家黄焖鸡很好吃,余雯和男朋友出去约会了,徐语去的食堂,梁喃便和林萌萌吃了那家黄焖鸡作晚饭。
最近气温已经逐渐上升,饭后,路两边散步的行人变多了不少。
梁喃穿着简单的针织开衫和牛仔裤,长发因为刚刚吃饭被随意地扎在肩后。
她慢吞吞地往校门口走,静静地听着林萌萌混科打诨,偶尔轻笑两声表示附和。
外表瞧着和往常差不多,只有林萌萌心里很清楚,梁喃是装的,她心情糟透了。
可是既然梁喃不愿表现出来,她便也不问,卖力地耍宝逗她笑。
梁喃低着头往前走,路灯将前面的林萌萌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突然就想起,她第一次单独去景园时,因为景园太大,她不小心迷了路,最后是顾间来接的她。
那时顾间走在前面,身后也挂了条长长的影子,她便偷偷地躲在后面踩他的影子。
以至于还是没有记住路,后来下一次去时,又是顾间接的她。
梁喃不由得弯起唇,右脚轻轻一跃,踩上了林萌萌的影子。
可奇怪的是,她心中并没有当时踩影子的喜悦,反而更加失落起来。
她微愣住,脚步随之停下,影子却径自往前飘走。
再回神时,脚下只有一地白茫茫的空白。
梁喃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正要继续走时,突然听到路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鸣笛声。
她不由得抬眸看。
黑色的加长迈巴赫开了扇车窗。
顾间坐在驾驶位,不动声色地直视她。他身体大半都被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金丝眼镜安静地划过细碎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