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融得写奏疏,向朝廷陈明伏念可汗遣使来求情的事,申辩自己的立场。因为他知道,以天子的软耳根,加上他之前得罪过那么多人,就算写了这封奏疏,也会有人在嘉祐帝面前上眼药,如果不写,那后果只会更严重。
他很讨厌写这种申辩的奏疏,那让贺融有种浪费工夫的感觉,有这工夫干点什么不行?但朝廷就在那里,他树敌众多,皇子的身份又注定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防备与猜疑。
很多人觉得贺融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甚至不惮于得罪任何一方势力,实际上贺融知道,自己原本也许可以迈出两步的,但由于各种掣肘,最后也只能迈出一小步。
空白的奏疏打开摊平,旁边的草稿已经有人根据他的意思写好了,只等他自己再誊抄一遍,然而贺融不大有动笔的**,他又拿起旁边一封还未拆封的信,看见上头的署名,嘴角不由自主扬起轻微弧度。
信是贺湛在回岭南的半道上写来的,他在半个月前离开长安,启程前往岭南,信上写了沿途所见所闻的风土人情,还顺道寄了一些土仪过来,其中甚至有腌好的一小罐梅子,用蜂蜜和盐腌渍过,封得很紧,打开时一股梅子香甜扑鼻而来,仿佛整个春末夏初都被储存在里面。
贺融离开长安之后,贺湛虽然碍于纪王的挽留,加上裴皇后有孕,就又多逗留了一些时日,但他发现太子与纪王之间的斗法,已然不是自己能插得上手,更不必说阻止了。
云州告急之后,他与纪王商量过,纪王让他先请战,说自己随后就会上疏,这样陛下答应的机会更大一些,但在他上疏请战之后,纪王并未紧随其后,反倒是向来并不主张跟突厥人打仗的太子,态度忽然变得激进起来,不仅赞同打仗,还希望能亲临前线,镇守云州。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自然有反对太子出征的,但也不乏称赞太子勇气,起哄怂恿之人,纪王这才不紧不慢地上疏,表示自己也愿意前往云州。纪王不表态还好,这一表态,太子要去云州的态度反而更加坚定起来,嘉祐帝原不想让太子离开长安,此时也经不住太子三番四次软磨硬泡,同意了太子的请求。
别说贺湛本就不是蠢笨之辈,哪怕他再愚钝,此时也已反应过来,自己无意间竟成为纪王与太子相争的一枚棋子,自己与纪王一前一后请战,让太子着急,也催动了他的决心,若非如此,恐怕现在太子还不至于那么坚决想要去云州。
没有一个人喜欢被利用,贺湛心下不快,却未表现出来,更未去质问任何人,等嘉祐帝同意去云州之后,他也向嘉祐帝表示自己希望早日返回岭南。北方生乱,南方不能再乱,嘉祐帝很快同意他的请求,贺湛得以踏上南归的路途。
他在写给贺融的信件中,只挑拣无关紧要的趣闻来说,并未提及这件事,因为贺湛觉得自己心烦也就够了,没有必要再把三哥牵扯进来,更何况以三哥的聪明,未必猜不到其中的来龙去脉。
无论如何,看到贺湛的信,都让贺融的心情稍稍好转,他仔细将信看完,又从陶罐中拈起一颗梅子送入口中,酸甜味道迅速在嘴里蔓延开来,贺融这才重新拿起奏疏草稿。
他忽然皱起眉头。
先是突厥人与萧豫奔袭甘州。
然后伏念可汗亲自带兵前往云州。
如今伏念又派人到灵州来,说要将妹妹嫁给贺融。
贺融将所有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突厥人以前攻打中原,只是因为他们每年到了冬季就缺粮少衣,所以只能来中原抢,抢了就走,他们不会在攻占一座城池之后驻扎下来休养生息,这是突厥人的特性,所以一直以来,贺融薛潭他们都以这种思路来揣摩突厥人,但这一次,伏念可汗显然有别于历代突厥可汗,他的心思令人捉摸不透,显得诡异难测。
贺融绝不相信伏念当真要把妹妹嫁给自己,那么对方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挑拨离间吗?就算成功挑拨了贺融与朝廷之间的关系,让朝廷对贺融生疑,这与突厥去打甘州和云州,又有何干系?总不会是想等朝廷把他从灵州调走,好来攻打灵州吧?只怕最后绕了一大圈,也未必能达到目的。
贺融意识到自己不能用以往固有的思路去揣测敌人,对方这样做,肯定有目的,却未必是他想的那样。
如果对方不是为了联姻,也不是为了挑拨离间,那就只剩下……拖延时间?
伏念可汗分别遣使到灵州和长安,表明联姻诚意,朝廷肯定会很意外,并考虑伏念的提议,这一来一回,起码要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大家很容易放松警惕,让敌人有机可趁。
所以突厥人的目标,很可能不是甘州,也不是灵州,而是另外几个边城。
云州已经被劫掠过一回,再也没什么可抢的,人人都觉得突厥人不会再去,连贺融之前也这么想,认为突厥人只是虚张声势,声东击西,但如果突厥人真奔着云州去了呢?那里防守空虚,很容易被再次攻陷一回,突厥人可以从云州南下,直入太原,深入中原腹地……
更重要的是,太子在云州!
贺融悚然一惊,倏地捏紧手下的纸张。
“来人!快将鱼深请过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
云州刺史弃城潜逃,被抓住之后已经送往长安明正典刑,如今新刺史还未上任,云州大小事务由太子代管,云州刺史府也就成了太子殿下的官署。
有了担任东宫之后的辅政经验,管理区区一个云州,太子自然绰绰有余。他来云州之前,这里群龙无首,许多政令互相矛盾,太子来了云州之后,这种情况有了很大的改观,底下无头苍蝇似的官员们也总算暂时松一口气,有太子这尊大佛在头顶上罩着,天塌下来也不怕,私下对太子殿下的理政能力也都赞誉有加,称颂其将来定是明君。
但太子却并未因此自得,他既担心突厥人打过来,自己措手不及,又担心突厥人完全不过来,那自己就白来一趟了,这种担忧的心情让他接连好几日没怎么睡好,直到伏念可汗派人去长安求亲的消息传过来。
伏念可汗想将妹妹嫁给三郎,突厥人茹毛饮血,突厥女子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这件事朝廷很有可能不会拒绝,因为这是朝廷跟突厥修好的机会,而且还不必嫁公主过去,自己的皇帝父亲,以及朝堂上那些不希望打仗的大臣们,最后肯定会答应伏念的提议。
如果双方结亲,那么仗肯定就打不起来了吧?
太子暗暗松一口气,一面继续留意长安的消息,当高正过来告诉他云州钱粮不够,甲胄不够,问他要不要向朝廷要一些时,太子说不需要,并将伏念可汗意欲嫁妹的事情告知高正。
既然打仗的可能性变小,他再向朝廷要钱要粮,肯定会让人觉得自己这个太子贪生怕死又无能。
“慢慢来吧,可以将修筑城墙的一部分钱财先用来囤粮,以免不能按时发放士兵饷粮,引发他们的不满。”他对高正如此道。
夜深人静之时,太子躺在床上,开始思考自己此行的意义到底何在。
他这会儿已经意识到自己来云州的行为太冒失了,换作任何一个皇子干这种事都没问题,唯独太子,未来的储君这么做,会让人觉得他好大喜功,激进鲁莽。
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三思再三思呢?
想起远在长安的妻儿,想起太子妃临行前泫然欲泣的神情,他感觉自己今夜很可能又会失眠了。
太子翻了个身,又叹一口气。
这一口气还没叹完,他就听到了一声激昂的锣鼓声。
铛!再一声!
铛!又一声!
……
太子竖起耳朵,随着锣鼓响起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等到第八声的时候,已经翻身而起,随手扯过外衣,连鞋履都没穿好,就踉跄着往外跑。
整整九声!
这是最紧急的军情!
突厥人夜袭!
太子想不通突厥人怎么会大半夜突然来攻城,明明之前他们还要与三郎联姻,明明之前云州才被突厥人攻陷过一回,就算要打,也该是去打甘州才对!
伴随着越来越密集的鼓声,云州城内已经乱作一团,高正匆匆跑入刺史府,甚至来不及等人通报。
“殿下!殿下!”
然后他就看见太子衣衫不整的跑出来,神色同样惶急。
“发生了什么事!”
“前方探子急报,城外两百里处忽现突厥大军踪迹,目测怕有数万人左右。”
不祥的预感成为现实,太子脸色一白。
两百里,以突厥人的行军速度,不到半天就能兵临城下。
“殿下,迎战吗?”高正急急问道。
当然要战,难不成还没开打,就弃城而逃吗?那他这个太子也就当到头了。
“战,死战到底!”太子咬着牙道。
在焦虑的心情中,时间流逝反倒异常之快,高正将云州城内所有士兵都调集起来防守城楼,太子穿越城中街道,无暇去看百姓们不知所措的害怕,直接来到城楼上面。
天色蒙蒙亮,地平线的那一头,由一条黑线逐渐扩大至一片乌压压的人头,突厥铁骑飞驰而来,由远及近,饶是太子与高正等人居高临下,相隔甚远,依旧能感觉敌人的气势扑面而来,锐不可当。
这哪里像是数万人,只怕有十万以上!
先前不是说突厥人意在甘州吗,难道消息出错了?
太子心跳如擂鼓,看着大军越来越近,只觉口干舌燥,一片空白。
“那是……!”高正忽然喊出声,又戛然而止,像嗓子被一只手捏住。
太子转头看他。
“是什么?”
高正粗喘口气,压低声音:“大军中有王旗!”
太子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但仍忍不住问道:“什么王旗?”
高正咬着牙道:“伏念的王旗,他,亲自领兵,来攻打云州了。”
他曾与突厥人交战数回,认识突厥王旗并不奇怪。
太子遥遥望着铁骑之中飘摇招展的几面旗帜,上面的图腾各有不同,但在他看来,那一瞬间,却全都像是青面獠牙的怪兽,正张开血盆大口,意欲将云州彻底吞噬。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出门,刚一直在机场和路上,没法更新,刚坐下来就发了,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