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城内已被一片凄风惨雨笼罩,人人自危,家家哭泣,大街上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行人,沿街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大家恐惧之极,等待着隋军破城的一刻。
几乎每家每户都在疯狂地掘地三尺,掩埋值钱的财物,年轻妇女更是以墨涂面,自残肢体,唯恐城破后被隋军掳走。
这时,一辆马车从王宫里驶出来,数十名侍卫骑马跟随在两边,车窗内,露出了渊太祚那张苍白的脸庞。
就在刚才,他终于同意了婴阳王高元的决定,向隋军投降,由于决战惨败,他暂时失去了话语权,军政事务的主导权已经被高元取代。
事实上,渊太祚还是不想投降,平壤城还有二十余万人口,加上高句丽各地的百万人口,至少可以再征兵十几万,而隋军远途征伐,未必能持久。
但渊太祚也知道,所有朝臣都一边倒地支持高元,如果自己再坚持下去,恐怕高元就要发动针对自己的兵变了,渊太祚只得把主导权交给了高元。
片刻,马车驶入了府宅,渊太祚下了马车,便快步向内堂走去,同时吩咐侍卫,“把斛斯政给我找来!”
斛斯政原本是大隋的兵部尚书,是隋帝杨广的宠臣,在去年杨玄感的造反中他投降了杨玄感,震动朝野,杨玄感造反失败后,斛斯政畏罪潜逃入高句丽,被渊太祚庇护。
片刻,身材矮小的斛斯政被侍卫带进了渊太祚的书房,斛斯政同样惶惶不可终日,他也知道了高句丽决战失利的消息,更让他感到了绝望。
他以为渊太祚是要把自己交出去,走进书房大门,他便跪下泣道:“大人是要为我送终吗?”
斛斯政名义上是隋王朝的兵部侍郎,但他实际上还有另一个秘密身份,他是北齐旧贵族渤海会安插在朝廷中的势力。
杨玄感原本是和关陇贵族秘密结盟,得到了关陇贵族的支持,李密便是代表关陇贵族成为杨玄感的心腹。
但渤海会也表示愿意支持杨玄感,这使得杨玄感首鼠两端,代表渤海会利益的斛斯政也进入了杨玄感的决策圈,而代表关陇贵族利益的李密被渐渐冷落。
随着杨玄感被杀回来的隋军彻底击败,渤海会不敢将斛斯政留在中原,直接将他送去了高句丽。
渊太祚当然很清楚,把斛斯政交给隋军就意味着高句丽和渤海会彻底决裂,他可不希望高句丽失去渤海会这个多年的盟友,但再庇护斛斯政已经不可能。
渊太祚沉思片刻道:“隋军兵临城下,平壤城已经不安全了,婴阳王想把你交出去,但我说服了他,只能用一个折中的办法,宣布你已畏罪自杀,再把一颗人头送给隋军,至于你本人,我会派人把你连夜送走,你回隋朝吧!”
斛斯政磕头泣道:“莫离支大人之恩,斛斯政感激万分!”
......
入夜,隋军大营内灯火通明,来护儿下令杀猪宰羊犒赏三军,白天的一场决战,隋军全歼高句丽五万精锐,杀敌三万,俘敌一万五千人,逃走者不过数千人,隋军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大帐内热闹喧嚣,一盘盘烤得金黄喷香的羊肉送入大帐,每个人的桌前都摆满了喷香流油的烤肉,令人大快朵熙。
数十名将领以茶代酒,纷纷敬宇文成都和张铉,他们二人是这场大战获胜的关键,正是他们二人击溃敌军中军,扭转了战局,每个人都对他们充满了感激。
这时来护儿举起一碗茶,站起身高声道:“我来说几句吧!”
大帐内顿时安静下来,来护儿笑道:“因为战争还没有结束,所以我们只能以茶代酒,等战争完全结束后,我们再重开酒宴,和大家好好痛饮一番。”
来护儿看了看宇文成都和张铉,缓缓道:“这场大战,每个人都立下了功绩,我会如实上报朝廷、上报圣上,我相信每一个立功将士都会得到封赏,这里我尤其要表彰两位大将,一位是牙将宇文成都,他攻克汉城,武装了两万后备隋军,这是一功,他统帅本部杀入敌军中军,以三千人牵制住敌军一万人,最终击败了中军,这是二功,所以两功合一,这次东征宇文将军记次功。”
大帐内响起一片鼓掌声,这时,所有人都向张铉望去,来护儿笑道:“偏将张铉,在神鹿镇全歼敌军两千哨兵,在浿水湾袭击五千敌军,使我们能顺利登陆,在鹤山营救八万被俘隋军。
在今天的大战中更为表现神勇,斩杀敌军骑兵统领,夺取敌军军旗,和宇文将军一同大败敌军中军,使我们最终能扭转战局,四功合一,这次东征,张将军记首功,来!我们一起敬张将军和宇文将军。”
大帐内众将纷纷起身,一起举起了大碗,“敬张将军和宇文将军!”
.......
夜已经深了,庆功宴也渐渐散去,张铉和李靖在军营内缓缓而行,李靖微微笑道:“这次东征高句丽,将军立下了首功,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前途了,我先恭喜将军。”
张铉摇了摇头,“大隋内忧外患,摇摇欲坠,哪里还有什么前途可言?我不过是为国效力,以求问心无愧罢了!”
李靖知道张铉说得没错,他也苦笑一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隋今日之乱,在先帝时就种下了根,只是今上好大喜功,一味追求猛药,却不知道沉疴痼疾需长期调养的道理,以虎狼之药来治各种积年老病,就算是铁打的金刚,身体也会承受不住,大隋确实不久矣!”
“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
张铉笑问道:“就一直跟着来大将军吗?”
李靖摇摇头,“这次我只是碍于舅父和来大将军的交情,才来他军中相助,大战结束,我也要辞职返回中原,我和张仲坚已经约好,一同去西域走走,饱览西域的壮丽山河。”
张铉没有再说什么,他本希望李靖能跟随自己,但他自己的前途未定,说这话未免有些太早,张铉笑了笑道:“希望先生回中原后来找我,我们好好喝一杯。”
“好!”
李靖欣然笑答应道:“到时我和仲坚一起来找你。”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争吵声,张铉听声音是从帅帐那边传来,便对李靖道:“好像帅帐那边出了什么事?”
“我也听见了,好像是来大将军的声音。”
张铉和李靖对望一眼,一起向帅帐快步走去。
帅帐外已围了数十名将领,众人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李靖被一名随从叫去了后帐,张铉慢慢走到宇文成都身旁,沉声问道:“宇文将军知道情况吗?”
宇文成都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好像是圣意要求接受高句丽投降,大将军抵触很强烈。”
“哦!”张铉轻轻哦了一声。
宇文成都又看了他一眼,“你似乎并不奇怪?”
张铉笑了笑,“我能理解,圣上连涿郡都不能离开,大隋这样的局势,就算我们灭了高句丽,又怎么善后?破而不灭是最好的方案。”
宇文成都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很多将领告诉我,首功应该归我,但我并不这样认为。”
张铉沉吟一下道:“但就今天决战本身而言,你发挥的作用比我更大,我能夺旗,是因为你拖住了敌军主力。”
“你能这样说,足见你也是光明磊落之人,不过以东征论功,我确实比不上你。”
说到这,宇文成都傲然一笑,“如果还有下次,我希望能再和并肩作战,看谁能拿走首功?”
张铉也笑了起来,“能和宇文将军并肩作战,张铉之幸也!”
宇文成都又意味深长对张铉道:“希望回京后,我有机会和张将军喝一杯。”
张铉欣然点头,“我也期待有这一天!”
这时,来护儿的亲兵队正从大帐内走出来,对众将道:“没什么事情,大将军让大家都各自回去警戒,防止高句丽军今晚偷袭。”
众人却没有离去,谁都听出帅帐内出事了。
........
帅帐内,来护儿满脸愤怒,负手来回踱步,副将周法尚在一旁沉默不语,另一边长史崔君肃却异常平静,在他手中拿着一卷敕令。
就在刚才崔君肃向来护儿宣读了圣上的敕令,要求他接受高句丽的求降,以接受投降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引起了来护儿强烈不满。
“敕令是什么时候到的,我怎么不知道?”来护儿回头怒视崔君肃问道。
崔君肃不慌不忙道:“敕令一直就在我手中,我就是为了它才赶来平壤城,只是因为尚未决战,我怕影响到大将军的决策,才没有把它拿出来。”
来护儿心中十分愤怒,他两年前的仇恨一直积压在心中,眼看要攻下平壤城,灭亡高句丽,建立不世之功,在这关键时刻,圣上却下旨要求接受高句丽的投降,令他忍无可忍。
来护儿黑着脸道:“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崔长史不用再说什么了,我们一定要攻下平壤城,活捉高元,我事后再向圣上请罪!”
崔君肃也有点生气了,冷冷道:“那样的话,大将军就是大隋的罪人!”
“崔长史何出此言?”来护儿蓦地转身,恶狠狠地盯着崔君肃,手按住了剑柄。
旁边周法尚连忙上前劝道:“大将军不妨听崔长史说一说原因,圣上为什么要下这道敕令?”
来护儿强忍住心中的怒火,回自己位子坐下,“你说吧!我听着。”
崔君肃向周法尚点点头,这才缓缓道:“就算把高句丽灭了,那怎么善后,高句丽几百万人口怎么处置?押回中原吗?中原到处在造反,烽烟四起,几百万高句丽往哪里放?如果不押回中原,他们又重新建国,我们该怎么办?再出兵几十万来平息?这个开支大隋还承受得起吗?”
来护儿沉默了,他其实想说,他可以率军长驻平壤,但这话不能说,说了他就有企图拥兵自立之嫌。
崔君肃又继续道:“南面还有新罗和百济在虎视眈眈,尤其新罗野心极大,一旦新罗趁机吞并了高句丽,我们将面临一个更强大的敌人,那时大隋若无力征讨,辽东怎么办?”
周法尚心里很清楚,不能再继续硬顶下去了,崔君肃可是御史中丞,是监军,一旦他向圣上报告来护儿抗旨不尊,企图独占高句丽,来护儿必死无疑,所有参加东征的将士都会被牵连。
周法尚连忙劝道:“大将军,圣上深谋远虑,是从大局考虑,我们做臣子应该服从圣意,切不可违背圣上旨意。”
说完,周法尚又给崔君肃使个眼色,话已经说到位,关键是要给来护儿一个台阶,崔君肃会意,便笑道:“当然了,我能理解大将军为国建功的心情,这样吧!大将军再考虑一夜,明天我再听大将军的正式决定,如何?”
不料,来护儿毫不领情,他冷笑一声,慢慢站起身,“高句丽从无信誉可言,投降只是他们策略而已,今天投降,明天又会反复,只有抓住高元我们才能彻底取得胜利,否则这场战争毫无意义,崔长史,所有后果由我来承担,明天我一定要攻下平壤,活捉高元!”
崔君肃大怒,他没想到来护儿竟然如此固执,他眼中喷着怒火,狠狠盯着来护儿道:“来大将军一定要违抗圣意,自取其祸,我也没有办法,但将士们不能被你牵连。”
他转身大步走出帅帐,帅帐外围着近百名将领,一齐向他围拢上来,崔君肃深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敕令。
“作为监军御史中丞,作为前军长史,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圣下已经下旨,要求停止攻打平壤城,接受高句丽王的投降,结束战争,但你们的来大将军却抗旨不尊,一定要与圣旨对抗到底,他愿意背负拥兵自立的罪名,那你们呢?”
崔君肃的话让所有将领一片哗然,他们谁也想不到来护儿竟然到了抗旨不遵的程度,而且作为监军的崔君肃竟然说出了拥兵自立狠话,问题严重了。
这时,来护儿大步从帐内走出来,厉声喝道:“我来护儿几时要拥兵自立,崔君肃,你休得血口喷人!”
“大将军,现在你拥兵在外,可以独占高句丽称王,圣上下敕令给你,你也毫不理睬,你自己说吧!究竟是什么企图?”
“我是为了让高句丽真正投降,绝没有其他念头!”
“朝中没有人会相信你!”
崔君肃缓缓摇头,“你不能牵连别人,让将士自己来选择。”
他对所有将领喊道:“愿意违抗圣意,跟随来大将军攻打平壤之人请举手!”
大帐外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举手,来护儿急了,大喊道:“攻下平壤,活捉敌酋,彻底战胜高句丽,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所有后果我来承担,和各位无关!”
这时,张铉和宇文成都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但除了他们两人,其他将领没有一人举手,来护儿深深失望了,竟然只有两人支持自己。
这时,崔君肃又高声道:“遵从圣意,接受高句丽王投降,支持我崔君肃的人,请举手!”
慢慢地,一个一个大将举起的手,所有将领都保持沉默,但都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除了宇文成都和张铉,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转身离去了。
来护儿向后踉跄退了两步,仿佛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发生在大业十年初秋的平壤决战,最终使大隋取得了第三次高句丽战役的胜利,但此时大隋内忧外患,已无力将高句丽灭国,隋帝杨广最终采纳了裴矩的方案,接受了高句丽的投降。
由于平壤决战惨败于隋军,以渊太祚为首的主战派失去了支持,渊太祚闭门不出,不再过问军政事务。
婴阳王高元夺取了主导权,他任命大对卢权桓为全权代表,向隋军请降,答应隋王朝一切条件,高句丽向大隋王朝纳土称臣。
叛逃高句丽的兵部侍郎斛斯政已兵败当天畏罪自杀,高句丽交出了他的人头。
来护儿也因疲劳过度而病倒,由周法尚暂时接替他的军权,隋军在休整十天后便正式班师回朝,至此,第三次高句丽战争结束了。
.......
【历史上,来护儿因抗旨不遵差点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