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闷热不堪,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单调枯燥的叫声简直能把人逼疯了。
东柏堂里安静得像是一个人都没有。
正午时,庭院里的阳光简直能把人炙化了。缇女匆匆穿过庭院走进屋子。
门窗紧闭,屋子里滞闷得很。缇女没见到一个奴婢,自己走进内寝,看到元玉仪坐在铜镜前仔细给自己涂口脂。
从背后看,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真是美丽。但是还有谁会在意这种美丽呢?
“是谁?!”元玉仪忽然转过身来,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娘子。”缇女唤了一声。
两个人同时都看清楚了对方。缇女走过来,低声道,“娘子不必惊慌。”
元玉仪松了口气,殷切地问,“打听到消息了吗?”
缇女看着她低声回禀道,“好不容易打听到消息,高……郎主快回来了……”她本来想说“高王”,可是又立刻意识到这个称呼已经不属于高澄了。这错乱的感觉很多人都一时适应不了。
元玉仪好像有点心不在焉,“那孙太保家呢?”
缇女低下头,“孙太保家门禁森严……”
不用缇女再往下说,元玉仪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元玉仪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惊惶。明摆着高澄是失了势,而她也早就失了宠,一个失势权臣的不得宠外妇还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时候就格外想起济北王元徽的好来,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还有个公主的身份,这就是济北王元徽对她的厚待。
其实高澄是什么都没有给过她的。
而济北王元徽居然死在了孙腾手里。不管是高澄,还是高洋,孙腾总之是高氏的心腹。她的这个旧主,对她是憎恶的,她真心害怕了。
她需要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不然,连皇帝、宗室都命如草芥,何况是她?
元玉仪陡然想起了自己的兄长高阳王元斌。
“娘子,这几日王妃就要生产了。”缇女语调轻轻慢慢地道。她是想提醒她。
元玉仪陡然心里一亮。这倒是个好机会,齐王府里现在郎主不在,后宅妾室自从李昌仪、康娜宁死后更是寥落。
王妃、长公主元仲华被禁于府中。大都督高洋以及太上皇帝元善见都忌讳着这个人。
一向难于亲近的人,现在正是亲近的好机会。而且这个人还关系到许多重要的人。
曾经的大将军府、曾经的渤海王府,现在莫名其妙成了齐王府第。
齐王、相国,是位极人臣、爵秩显赫了,看着比起渤海王的郡王衔和大丞相的官位都像是高了一截。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虚无缥缈根本摸不着。
齐王府门庭冷落,不像从前总若闹市。
王妃元仲华腹痛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无人问津。有的人是恨不得她死;有的人是无所谓、不在乎;有的人是元仲华死也好,不死也好,哪一种情况都于己有利;有的人是不敢沾惹,独善其身;还有的人是自身难保,难于顾及。
缇女猜得倒是很对,她随着琅琊公主元玉仪进了齐王府的时候,只有王妃所居住的院子里闹哄哄、乱纷纷。
别处都安静得很。一时无主,妾室不敢乱说乱动。都怕万一自己被牵扯其中,主母略有闪失时等郎主回来自己也落得和“李夫人”一样的下场。
仆役试图拦阻,但被元玉仪的奴婢痛斥回去。因此琅琊公主一行人倒是长驱直入。
阿娈从屋子里出来,本来想问问怎么太常寺的太医署还没有派遣太医令来,倒先一眼看到院子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元玉仪和她身后的奴婢们。
阿娈相当意外,更很敏锐地发现:元玉仪没有隆重的高髻华服以强调她的公主身份,当然也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穿着白纻麻舞衣散着头发来这儿。
相当平常的百合髻、间色裙,反倒显得有韵味又让人可以亲近。只有她身后那些奴婢才说明此人不平常的身份。
元玉仪刚开始是被窗外的玻璃吸引了。她早就听说过,今天是第一次见到。阳光下,那些玻璃晶莹剔透,果然好看。
庭中女贞树串串紫色的果实缀满枝头,想必在屋子里透过蒙窗的玻璃都能看得到吧?元玉仪遐思之际还发现,她也能透过玻璃看到里面的情景。像是乱得很呢,人影幢幢的。
“娘子怎么来了?在太阳底下站着,岂不晒坏了?”还是阿娈先反映过来,尽管无心应对,也不得不敷衍。
阿娈也知道元玉仪的身份今非惜比,不是那个当初在洛阳旧都时可以让她冷言冷语讥诮的人。记得当时的舞姬元玉仪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世子便不高兴了。
阿娈心里还有种别样的感觉:主母元仲华身在危难中,居然只剩下这一个同宗的琅琊公主还来探望。
“王妃还好吗?”元玉仪没回答阿娈的问题,反问阿娈。
不等阿娈回答,元玉仪又左右看了看院子里的情形,问道,“太医令呢?”她没看到庭院里除了奴婢之外还有什么人。这倒真是奇怪。
“太医令还没有来。”阿娈心情复杂地道。
“这还得了?!”元玉仪忽然提高了声音,又惊又怒地道,“王妃这儿连人都没有,太上皇后知道吗?该命人入宫去禀报,王妃是主上的姑母兼舅母,怎么能怠慢?”
这正和阿娈想到一起去了,顿时心里对元玉仪的突然造访不再那么介意。
于是又立刻入宫禀报。虽说慢,可总算是把人也凑齐了。
接下来就是更忙乱的场面。
费时虽久,王妃元仲华总算是平安产下一女。而奇怪之处就在于之前无人问津,当这消息禀报到宫里的时候,随之而来的颁赏、赐封简直是应接不暇。
刚出生的小娘子立刻就被她的表兄,大不了她几个月的皇帝封为郡主。郡主的生母元仲华晋位大长公主,赐封齐王正妃。
好像大家现在才想起来元仲华生了一个女儿。随着皇帝的恩诏,送贺礼的官宦之家也频繁上门了。这与之前的门庭冷落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琅琊公主元玉仪这几天都在齐王府,不知不觉间竟成了代为主持家事。凭借公主身份,与大长公主元仲华算是同宗之宜,既周到细心地安排照顾刚刚生了女儿的齐王妃,又把宫中往来、各府第贺问全都应付得妥妥当当。无人不对琅琊公主赞叹。
过了几天,渐渐安静了下来。
盛夏时天气更闷热,邺城从轩然波澜中又渐渐平静下来。
黄昏时,街市渐趋冷落,一辆华丽的马车以及长长的随从、侍卫、仆役的队伍跟随在后,停在了齐王府第的大门之外。
府第大门大开,候在外面的大队各色人等显然都是在等着这马车的。翘首以待多时之后,立刻激奋起来,虽不敢太喧闹,也不自觉地围拢过来。
苍头奴刘桃枝徘徊良久,这时急不可待地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接近马车。他可不管是谁挡了他的路。
抢在仆从之前大呼一声“郎主!”也不等看到高澄便急急道,“小奴幸不辱郎主之命,王妃生了郡主,安然无恙。郎主可曾杀了侯景那逆贼?”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把车帘挑开。
没想到第一眼看到车里坐着的是柔然公主郁久闾氏,正满面不快。
刘桃枝退后一步。
郁久闾氏跳下车来。
刘桃枝这才看到高澄从里面探身出来,薄嗔道,“大呼大叫成何体统?”
高澄也不多说,先下车来。他虽语气是在斥责刘桃枝,但是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
不只刘桃枝,在场的所有人都把心落了回去。原本以为明升暗降被架空了的郎主不定是怎么样的发怒,但没想到这么平静镇定。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了。
桃蕊,还有柔然奴婢们跟着公主往府内走去,把府门口的热闹抛在了身后。
月光头也不回,径直往自己住处走去。桃蕊跟上来,低声问道,“公主怎么不和大王说话?”
月光是一句话没跟高澄说,抛下他自己进来的。除了她没人敢这么对待高澄。
“累了,回去休息。”月光走得飞快,又说了一句,“关好门,不用等大王。”
桃蕊也不敢再问,知道她凡事都不喜欢听人言。好在公主看起来并没有不喜之色。
高澄没有回答刘桃枝的问题,只往内宅里走。没想到居然看到琅琊公主元玉仪竟从王妃元仲华住的院子出来,没看见他似的,就往外面走。
高澄命人去把她唤来。
元玉仪在王府几天下来把王妃元仲华照顾得甚是妥当,别无它事,本来想回东柏堂去。如算准了一般,正好遇上了高澄回来。
原本觉得在此见面不宜,才想躲开,偏就遇到。
元玉仪满面笑意地上来行礼道,“恭喜大王得了一个郡主。”
高澄像是得了意外惊喜,打量着她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王妃没人照顾,妾替大王担心,因此逾矩。”元玉仪格外端庄温柔,别有味道,与以往不同。
高澄笑道,“在东柏堂中闭门不出实在是委屈你了。你也是命妇,宫里太上皇后那儿以后也少不了时时去拜见。”
元玉仪含笑应命。
高澄见她是要离去的样子,心里依依不舍。但元玉仪却没有此意,见无话可说就辞了出府去了。
阿娈等人大开院门迎接郎主进来。
高澄没看到元仲华,也没多问,只是耐不住问女儿在哪儿。
进了屋子如同卸了重负一般,任人服侍宽衣解带,盥沐一番,更觉得浑身舒服。听说王妃元仲华睡着了,便不令人去唤醒,自己也只在供坐的大床上歪着靠了隐囊,等着人把女儿抱来。
见那小小的一团,被乳母抱着过来,小婴儿埋在襁褓中,什么都看不到。高澄不自觉被吸引了注意力,直起身子。虽还坐在大床上,但已俨然是翘首相盼。
突然襁褓中传来儿啼。听起来既洪亮又有力,这在高澄听起来怎么都带着一种委屈。啼哭不止,像是个倔强的个性。
命乳母快抱过来。阿娈和奴婢们惊讶地看到郎主居然急不可待地伸出手来,然后把襁褓中的郡主接了过去,抱在自己怀里。
这是高澄和女儿的第一次见面。郡主也是刚刚才能睁开眼睛不久。小婴儿却根本不肯看一眼抱着她的人,只管啼哭不止。
乳母急得不行,轻声哄劝,很怕郎主不耐烦。小婴儿哪儿管她说什么,只管自己由着性子地放声啼哭不止。
阿娈觉得心里酸楚不已。又想着内寝中的王妃,有没有被哭声惊醒。
高澄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一个婴儿,这第一个让他看在眼中就不能移目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心里变得软软的,这种牵心挂肺从来没有过。
高澄抱着女儿认真端详,觉得那张皱皱巴巴的小脸怎么都看不够。可惜她一眼都不看他,又不知道她在看哪里。
元仲华所生世子菩提和父亲一样,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小郡主却和母亲一样,眸子又黑又亮。
高澄唤女儿“无邪”。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无邪”便成了孩子的乳名。
元仲华在女儿刚开始哭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她躺在榻上未动,高澄也没有进来。
月光住的院子里一直安静了一夜。就如她吩咐的一样,高澄果然一夜未至。桃蕊尚且心里盼望,月光自己倒毫不在意地早早睡去。
数月以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短暂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般不足以改变沧海桑田,但是邺城的魏宫中确实重置了日月。
高澄自从阙门便弃车弃马,一路从容慢步向太极殿走去。
宫中侍宦婢仆、侍卫杂役,凡是今日有机会看到齐王的人全都心里弃满了好奇,兼以不安。齐王的纨绔脾气谁不知道?一别数月,如今居高位而无权,岂能善罢甘休?
特别晴朗的好天气,修葺一新的魏宫更显得金碧辉煌。太阳把重重叠叠的殿宇高阁、曲曲折折的回廊虹桥处处阴霾扫得干干净净。
齐王高澄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没有人看到他脸上有什么异常。
太极殿,这是重大典仪和大朝会之处。高澄站在长长玉阶下向上仰望,记得就是在太极殿,皇帝元善见曾向他借机发难。他也杀鸡警猴,命人就在殿外勒死了华山王元大器。这就才是不久之前的事。这天日换得也太快了。
黄门侍郎崔季舒跟在高澄身后也抬头仰望,既看到高澄的背影也看到了高澄所仰望的太极殿。他这个黄门侍郎现在也形同虚设了。
殿门大开,似乎本就奉命迎接齐王。
高澄脱履后步入太极殿。偌大的宫殿中空空荡荡。远远望去,高高坐在皇帝御座上的是抱着大魏天子的太上皇后、他的妹妹高远君。
坐在皇帝一边的就是新任的渤海王、大丞相、他的二弟高洋。
高洋坐着未动,盯着刚刚进殿的长兄,由此暴露了他内心的戒备。
高澄见此情景终于一颗心落了地。他唇边浮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便直向御座前走来。
“渤海王”这三个字,不只是爵位的称呼,更是权力的代称。他做了十多年的世子,才在父亲死后继承了这种权力。而他的弟弟却在数月之间就取代了他,他尚且在世。他突然觉得厌恶了这种你争我夺的权力轮转。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皇帝眼睛灵活地四处看去,就是不肯看他的两位舅父。他只来过两次太极殿。第一次是取代了他的父亲成为新的大魏天子,今天是第二次。
“齐王是国之柱石,长兄是皇帝舅父,不必如此行大礼。”抱着小皇帝接受长兄行稽首大礼的高远君略觉不安。她下意识地跪直了身子似是答礼,同时把儿子也强行摆正过来,很希望他看着舅父笑一笑。
高澄答谢起身,然后坐在皇帝另一侧。向坐在他对面的弟弟高洋笑道,“数月不见,高王无恙乎?”高洋一直坐着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