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城内,安静得好像与世不闻。
城门紧闭,守军不出。
县府官衙里,堂中几人汇聚一处,也是门窗紧闭,全不顾外面初春日阳光大好。
还是几日前,犹是冬日的颓败景象,几日之间就好像换了节气。
外面洋溢着早春的气息,堂中依旧暗黑气闷。因为蒙窗的厚麻布并未换掉,照样还是在要屋子里点灯。这屋子虽然算是整齐,又被守将兰京特别吩咐过收拾干净,但实际上还是简陋的。
信武将军羊鹍立于门内,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他心里觉得这位建威将军兰京真是个有心人。
兰京刚刚向溧阳公主禀报了颖河岸边的事。
侯景之子侯和,被高澄一脚踹进了颖河,无人理睬自然也就淹死了事。关键是侯景居然在这个时候和高澄不谋而合,也曾想用弩箭射死自己儿子。
最终魏军追过颖河,慕容绍宗就是想着生擒侯景而来的。但侯景毫无应战之意,一点没犹豫地急奔回悬瓠城闭门不出。
侯景算是真的和魏决裂了。接下来一步,他想怎么做?
“不必理睬他,就当什么事都不知,就当没有这个人。”萧琼琚做出决断。
侯景居然想用弩箭射死自己的亲生儿子,这让萧琼琚心里对这个在没好感的基础上厌恶至极。觉得他心肠狠毒,决意要阻止他入梁。
“殿下说的是,若是过于主动殷勤,反倒让此人得意。”兰京赞同,虽然他考虑的出发点不同。
“固成将军,汝意竟然如此?”萧琼琚有点不快地质问。她从兰京的语气里听出来,兰京考虑的出发点是怕侯景入梁之后过于骄矜,所以事先打压。但明显前提是他并不完全反对侯景入梁。
她的随从居然和她不是一条心。
“殿下,侯景是心思险恶之人,若是殿下过于针锋相对,只恐他日后对殿下不怀好意。”羊舜华却明白了兰京的心思,她是完全从溧阳公主的角度来劝解。
羊舜华尽管也厌恶侯景,但她知道皇帝和太子都已经接纳了侯景。兰京当然不能不听上命。而且如果从兰京的角度讲,侯景归降对梁来看,目前是有好处的。虽然这种好处她并不那么认可,但不代表别人不认可。兰京是梁将,他这么想没错。
公主任性习惯了,不那么容易想别人的难处。
大势所趋,羊舜华不能不多替公主考虑,且考虑长远。
“阿姊怎么也这么说?”萧琼琚甚是不满。
只有羊鹍一直站在门口没说话。
羊鹍和父亲羊侃一样,坚决反对梁国接纳侯景。但羊氏是为梁帝效死命的忠臣。君有不命不敢辞。既然皇帝已决心接纳,那么即便再不满也只能放在心里。忍着,等着,忍到等到侯景有让皇帝不满之处时再奉命行事。
羊鹍心里是有戒备的。
他倒是完全同意溧阳公主装作不知的态度。让魏国的大丞相、渤海王高澄和这个叛臣自己去斗。想平叛那是他们魏国的事,和梁国有什么相干?如果高澄要是真把侯景给平了,羊鹍倒觉得对梁国来说那是好事。
就算平不了,侯景若是战胜高澄而来归,梁国大可以与侯景联手,挟势向北,索性开疆拓土地一路杀到邺城去。
如果侯景被高澄打败,那也是丧家之犬势败来投,梁国再收留,侯景也不敢太自大。
羊鹍心里还有和父亲达成的共识,这事他连妹妹羊舜华都没说。若是侯景此人露出一点骄狂,他宁愿不等他入梁就亲手结果了此人,以免留后患。为了大梁社稷,哪怕是陪上自己性命。
羊舜华本来不是话多的人,根不想在这儿公然为公主辨析。
萧琼琚知道羊舜华什么性子,反正知道她都是为自己,也不再多和她辩驳。只吩咐,就是不许出城,不许问侯景的事。
这像是小孩子的任性倒也无伤大雅,至少在这件事上目前四个人的心思倒是一致的。
然而溧阳公主刚吩咐过后,就有人来禀报:临贺郡王萧正德居然已经离平阳城只有数十里了。
萧正德向来爱彰显身份摆谱,这回也不例外。
但这原本该想到会发生的事,却这么突如其来就来了,还是把几个人的心都搅乱了。
平阳城外,阳光明媚。别人看着还好,只有临贺郡王萧正德说不出来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明明是冬日刚过的残景,在他眼里就已经是春风绿了淮河岸。
在强烈的阳光下,萧正德从马车中下来,他突生豪情,命人牵来他的坐骑。
一路上,萧正德就怕别人以为自己身份不高,不想骑在马上急急忙忙赶路,一直都是坐在马车里。他自命为国使,以为自己是代天子迎贤臣,那么自己这个国使的身份就很重要。若是风尘赴赴,面沉黯沉,那像什么样子?所以他一路大部分时候都是坐车。
在车里坐的时间太长,也觉得又累又不舒服。眼看着平阳城就在眼前了,萧正德忽然想,如果他能鲜衣怒马华贵而威严地出现在平阳城下,那么是不是这个“大皇子”的形象就会被人所仰望和称道呢?
于是他突发奇想地弃车上马了。
然而一直到了平阳城下,城门依旧紧闭。
萧正德看着简陋的平阳城有些不屑。他一个皇子身份的人都已经到了城下,之前还特命人来传信,怎么守将建威将军兰京居然没有出门相迎?
萧正德正想命人去叫门的时候,平阳城的城门却突然打开了。
萧正德自以为沉得住气地驻立不动,端坐马上。然后他便看到一队人马从里面出来。
没多少人,几十骑而已。为首的那个将军纵马向他奔来。萧正德眼力很好,已经看出来正是建威将军兰京本人。
兰京貌不惊人,又不是多话张扬的人,萧正德对他没有什么太多的了解,因为几乎没怎么留意过他。但知道他是太子的人。
兰京到了近前,还未下马,萧正德便作出自认为不怒而威地样子问道,“兰将军,你没收到本王命人传的口信吗?”
萧正德有意把声音压得很平稳,不做出怒形于色的样子。
兰京下马先施礼,后回道,“郡王殿下见谅,这几日北岸的事多,事情起伏不定,末将分了心,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听说是北岸的事,萧正德倒先被“分了心”。
“什么事,你说来听听?”他早就忘了要施威,不知不觉中就急不可耐起来。
“魏国的高相沉不住气,亲自来豫州讨侯景。高相年轻没见识,也不如何劝说,没和侯公讲几句话就当着侯公的面把侯公的大公子一脚踢到颖水里淹死了,侯公怒极。末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郡王殿下就来了。凡事听凭郡王殿下调遣。这正是好机会,郡王真是大梁福星。”
兰京有意把高澄说得拙劣,把矛盾有意扩大化。这是他之前想好的,就是要借着萧正德好大喜功的爱虚荣性子来给魏挑起乱端。要是不趁着这个机会逼得侯景反向攻魏,那可真是可惜了。
果然,萧正德立刻心里大喜,豪情万丈地道,“这个鲜卑小儿,刚刚承袭了王位,自己家里事还未理清,就这么急着跑来现眼,真是年轻不懂事。”
萧正德示意兰京上马。
于是两人甩脱了部从,一前一后地慢慢往平阳城里去。
萧正德真是心情极好。
兰京也有意表示出:既然郡王殿下来了,凡事但凭郡王殿下决断。
萧正德觉得自己很沉得住气,没把自己的心思都讲给兰京听。但实际上他心里已经决定:立刻和侯景合兵一处,然后反向攻魏。
如果迎回了侯景,又摧城拔塞,那是多么大的功劳。等到回了建康,自己在皇帝面前要有多大的面子。恐怕太子也真得尊他一声“大兄”了。
萧正德心里已经飘飘然了。他根本没想过侯景会不会同意。因为在他以前的映象里,侯景对他一直是唯唯诺诺地趋奉。这根本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当萧正德带着踌躇满志进平阳城入官衙后才赫然发现:他的侄女、太子的女儿溧阳公主居然早他一步已经先到了平阳城。
不只溧阳公主,还有羊侃的一对儿女:信武将军羊鹍和公主的随侍羊氏小娘子,也都跟着公主来了平阳城。
萧正德顿时有点受了打击的样子。他心里先就有点怨怼太子。他来之前也是先向太子请行,说明过他为什么要去平阳城。
太子当时可是一丝口风都没有透露。没想到暗地里来了这么多人,再加上兰京,平阳城里可真是鱼龙混杂了。
萧正德看出来:溧阳公主是太子的女儿不用说了。兰京既是公主从前的随护,现在也能算是太子的人。羊侃说是皇帝的忠臣,但他的这个庶女,肯定和公主一条心,那不用说也是太子的人。只有这个信武将军羊鹍,平素和太子并没有太密切的往来。
皇帝和太子,实际上还算是一心的。所以不管是皇帝的人,还是太子的人,他们都算是一路人。萧正德突然自作聪明地觉得,只有他才算是被排斥在外的人。
那么他认为,他应该把这个局面反转过来。他要变被动为主动。
首先萧正德就拿出了皇帝特使的身份。其实他也只是征得了皇帝同意而已,同意他来平阳探看形势,而实际上他并没有获准主持大局的权力。萧正德这时候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其次,他拿出了“大皇子”的身份。暗示兰京、羊鹍等人,他不仅是主上的特使,还受太子的重托。怎么说侯景在魏国也算是有地位的重臣。那么迎侯景入梁这样的大事,在平阳城中,自然要由他说了算。
于是,萧正德在做了这些铺垫之后宣布,他要渡河去悬瓠城见侯景。他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而只是以“大皇子”的身份向臣下告知而已。
既然拦不住,溧阳公主私下便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侯景看来是不可能再重新以魏臣的身份侍魏了。那就干脆去见高澄,游说他合兵一处,一起把侯景除掉,岂不是梁与魏都绝了祸患。
萧琼琚觉得这个办法对高澄还有对梁国都有好处,他应该会答应。
萧正德一贯的作派,这时更是以侯景解困的恩人自居。他以为整个梁国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侯景是有大材有大用的人。只有他一个是伯乐相马、慧眼识珠,难免心里激动不已。
同样早早命人渡河,去悬瓠城送信。然后自己带着人,从从容容地渡过了淮河向北而去,进入了豫州汝南郡魏国的地界。
萧正德虽然知道侯景不会慢怠他,但还是被惊到了,大喜过望。
悬瓠城城门大开,魏卒列阵相迎。虽无鼓乐喧天,但有盔明甲亮。
这完全是迎上国之使的阵势,萧正德顿时就觉得心里极其满意。
侯景,还有身后紧随的羯人随从几十骑如风卷乌云一般袭来。那些羯人随从穿的都是黑衣,唯有侯景身着生麻布孝衣格外显眼。
看到萧正德,还没等萧正德有所反映,侯景已经下马。他几乎是从马上滚落下来的。痛呼一声,“大兄”就已经嚎啕不止。
萧正德一怔才想起来听兰京说过,侯景的儿子侯和前几日被沉入颖河而死了。他正是为子服丧,而且是视若嫡长子。
侯和生前终究没有得到“世子”的身份,未能实现如高澄一般籍父之力得以在魏国庙堂上指点天下的愿望。但是死后侯景为儿子服了最重的斩衰。
萧正德立刻下马大步上前,也忍不住痛呼了一声“二弟”,跟着就陪着一起哭起来。
被临贺郡王命令一起陪着来的建威将军兰京这时才看出来,原来郡王和侯景有这么深的情义。
侯景扑跪在地,膝行上前,等到萧正德走到他近前,他一把就狠狠搂住了萧正德的双腿,让萧正德动弹不得。然后才不顾一切地埋首在萧正德身上的衣袍之间放心地大放悲声。
“二弟……二弟……”萧正德虽然腿不能动,但是手还能自由。他情不自禁地抚着侯景的双肩,已经是泪流不止。红着眼圈一边又怒恨交加地道,“这个鲜卑小儿,真是心如蛇蝎。”
侯景仰起头来,“大兄,万景有言在先,请大兄听吾一言。”
“二弟,从今以后我与二弟不分彼此,有话尽管说。”萧正德用力把侯景搀扶起来。
侯景站起身反手按住了萧正德站好,然后自己后退数步站定,向着萧正德一揖到底、躬身至地。
“侯郡公……这是何意?”萧正德也被侯景格外的恭敬给弄糊涂了。
“郡王殿下,”侯景正色道,“吾在此谢郡王殿下超拔之恩。若没有郡王殿下从中周旋,万景岂能弃暗投明?”
说着侯景又屈膝跪拜,慌得萧正德忙不叠答拜。
萧正德已经是一腔热血在胸,声音略有哽咽地道,“侯郡公从今以后就是梁国之臣,本王愿意和郡公一起为社稷披荆斩棘、建功立业,方不辜负了身为人臣之责。”
侯景长身而跪大声道,“梁、魏将士在前,吾今日言明心迹。魏主虽仁厚,但过于柔弱。正因如此,才被高氏所欺。鲜卑小儿高澄,将魏主弄于股掌之上为傀儡,久有篡逆之心。大魏庙堂之上早就是高氏天下,岂有天道存焉?吾今日甘愿入梁为臣,实为仰慕大梁天子的功业,久慕梁国拂乱而治正。天子有雄才大略,太子有仁德之襟怀,庙堂陈力有序、邦国有教化之风,此实乃一统天下之兆也。万景投梁,不为一己之私利,但为天下生民也。郡王殿下代主上受我之跪拜,侯万景愿与部卒以天下苍生为念,侍奉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