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郊野深碧满眼。碧草连天,树木茂盛。再远处能隐约看到田畴村落,能让人联想得到农人耕织的繁忙,蕴藏着欣欣向荣的气象。
多灾多难的关中平原,这些年不是兵灾战火就是天灾人祸,但总是顽强地一次又一次支撑了下去。
天气是阳光灿烂,但气氛却悲哀伤感。
故光禄大夫、开国公苏绰的灵柩要归葬其故乡武功,今日从长安城西门而出。
城门大开,然而并没有什么繁复的仪仗,素车白马简陋至极。寻常人不过如此,因此对苏绰就显得过于简单了。
但就是这么小小的一乘马车拉着的棺椁,经过长安街市,却引得长安城中万人空巷。
跟在灵柩后面的是白花花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大魏官员,为首者正是大丞相宇文泰。从宇文泰起,朝臣个个都是熟麻布孝袍。
声势如此惊天动地,苏绰的哀荣也就可以想见了。
百官们个个都是徒步相送,也正是大丞相宇文泰带领。从苏绰故第,一直跟着拉载棺椁的牛车走到城西门,然后跟着牛车出城。
这段距离不短,但谁也不敢叫苦叫累。尤其是看到大丞相边走边哭的样子,稍有心思的官员也就跟着抹眼泪。管它什么自己和苏绰交情如何。
宇文泰已经痛哭到了需要人扶掖而行的程度。但他始终追着牛车不忍远离。当然也没有人敢真的越过他去抢在前面。
见丞相痛哭至此,也颇有一些官员受了感动,觉得丞相待人至厚,丞相惜才之心可鉴日月。
没有人想起来大魏的皇帝在哪里。
皇帝元钦当然也不可能随同百官一起徒步送苏绰灵柩出城。
在百官的队列里跟着人流亦步亦趋的大司马独孤信,还有太尉李虎两个柱国大将军是并列的。他们并没有像太保赵贵、太师于谨那样紧跟着大丞相宇文泰。
也没像另一位柱国大将军、司空李弼那样把握分寸,在宇文泰身后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
他们显然是有点有意落后了。人流几乎把这两位大魏的顶级显宦给淹没。只有当独狐信偶尔抬头张望时才会让他的气宇轩昂之姿浮现于众人之上。
“文彬将军,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托辞养病,就没有人上门探望过吗?”独孤信有意低头,压低了声音向旁边的李虎问道。
李虎却根本头都不抬,把自己完全隐没在众人合力、哭声震天的百官丛中。
“如愿将军也无事不出门,难道也有人上门寻问大司马心里有什么懊恼之事?”李虎不回答,反过来问独孤信。
“正是如此。”独孤信不避讳,叹道,“试探不过是想加以利用。如此轻率岂能成事?势非得已不得不趋从。”
李虎稍一回头,看到后面落得更远的另一位柱国大将军、广陵王元欣。元欣正形容悲伤,然后举袖掩面,似乎是在拭泪,情状真如丧考妣。
“且坐等,来日总有机会。”李虎不知道是在说给独孤信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是“来日方长”的典型,最能沉得住气,定得了心的人。
独孤信没说话,依旧跟着往前走。
“今日要出大事啊。”李虎不自觉地感叹一句。
独孤信有点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李虎。李虎是很谨慎的人。他这种谨慎和于谨那种谨慎不同,李虎更带着一种老练圆滑。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发出这样的感叹呢?
然而更反常的是,居然没等独孤信问,李虎便凑近他低语道,“苏公灵柩出城,举国上下震动,这么大的声势,却不见天子。岂不是在向世人说大魏天子是可有可无之人?只有大丞相才是真正的一国之主?”
天气再好也被惊天动地的哀嚎直冲云霄之气扫落了光采而变得暗无天日。
拉着苏绰棺椁的马车出了长安城西门不远就停了下来。
马车上只饰以白色的生麻布,别无任何装饰。几乎大魏的所有官员都到场,唯有皇帝元钦不见踪影。当看到大丞相宇文泰走到车前,手扶着棺椁止住了哭泣的时候,百官们也相当识时务地止住了哭声,全都看着丞相宇文泰。
刚才的哭声震天变成了现在的寂静一片。
宇文泰因为哭的时间太长了,显得有点虚弱。他扶着苏绰的棺椁,既像是借以支撑,又像是不忍分离。他扫视了一眼面前的无数大魏官员,眸子里的目光像是在很深沉地探究,却不是锐利而锋芒毕露的。
“今日苏公灵柩出城,归葬故里,群臣都来相送,”他顿了顿,然后又道,“恐怕并不是人人心甘情愿。”
这话确实说中了一部分人的心态,所以隐在人群中不敢看宇文泰。
宇文泰又道,“诸公并不是人人与苏公相近,有不知苏公其人的,吾不愿责怪。苏公生平行事,即便亲近如妻、如子,也不如我尽知苏公之心。”
原来是要替苏绰扬名,百官心里稍放松下来。但也有少数极敏感之人,觉得此事不寻常。
“苏公最不喜浮华,行事切合时势。有人说苏公行儒家之礼以愚庶民,行法家之实精于术势。这正是不解苏公之人。”宇文泰终于可以自己慢慢站直了身子,他离开苏绰的棺椁。
他说的这个“有人”,已经引起了有人的注意。
独孤信和李虎互相看了一眼。然而他们都没说话,他们都明白,不能在这个时候引人注意。
“苏公为人清廉简仆,以至于死后家无余资。虽轻财物,却独重国之大事。数年以来,苏公为社稷呕心沥血,常有善策,使我受益匪浅。若无苏公,哪里来的关中日渐丰饶,庶民遵礼守制,大魏国力强盛?”宇文泰手指着远处的关中沃野。
然后他陡然声音高起来,“苏公大才,其道乃开启盛世之道。教化百姓如父母保赤子、严师琢良材,极尽心思。百官若人人如苏公一般,早晚东寇必灭之,天下必能一统。我朝臣子,就当人人都以苏公为镜以正己身。”
宇文泰说着已经情绪高昂,满是悲恸。这时不知是谁见机便先哭起来。百官又人人争先恐后地跟着轻声呜咽起来,同时又张望丞相的态度。
宇文泰不理会众人,转回身来对着苏绰棺椁倒身下拜。
“苏公在天之灵慢走,黑獭来送公一程再上路。先生保国保民安社稷,教我如良师益友。我失先生如断臂膀,大魏失先生如天地塌陷。天不假年,是以先生而降灾于大魏。先生若真有灵,当指点大魏除其失德之处,以修身修德正己……先生慢走……”宇文泰拜完已经是痛哭不止。
百官也赶紧跟着跪下来拜苏绰灵柩而哭。人人都一边哭一边在想丞相刚才说的那些话。
听丞相的意思,苏绰有大功于社稷,百官当人人都学苏绰。苏绰忽然病重而死,这是上天因大魏失德而降的惩罚。
再敏感些的人便想的,天子,乃天之子,天若有罚,当在其子。而没有亲眼见到的也想到的关于两仪殿中朝时,天子怒斥苏绰,苏绰吐血而晕厥。也就没多久,苏绰便死了。
这些事情都联系在一起,好好件件都有了关联,也就越想越玄妙了。
百官的队尾处先止住了哭声。
这里距离长安城的西门最近。止哭是因为听到异常,当他们惊讶地抬头转过去再看时,已经看到天子车驾出城来了。
天子居然也乘车而来。
这种惊讶是会传染的。慢慢的,整队的大魏官员都止住了哭声侧目而视。
天子车驾服色如常,带着一种暗藏其中的冰冷锐气缓缓驶过。
终于,等到驰近了灵柩的时候,车驾停下来。那一乘高大华丽的马车被宦官挑起帘拢,里面一个黑衣冕旒的人被扶着缓缓从车上下来,就是年轻的魏帝元钦。
他下了车,向那乘白布所饰的马车走去。
天子的玄色衣袍在一片煞白伏地而跪的百官中格外显眼。他冕冠也透华丽的高贵。这些都与现场的粗朴、质拙格格不入。
阿秀跟在皇帝身后,他心跳得快极了,有点做贼心虚似地看着刚刚从灵柩边的地上起身的大丞相宇文泰。而阿秀没留意到的是,距此不远在百官最前面的宫中宿卫军统领、太保赵贵正盯着他仔细研究。
“安定王搞这么大声势送苏绰的灵柩出城归葬故乡怎么也不告诉孤一声儿?”元钦有点自鸣得意地叫着他新赐给宇文泰的王爵名称。
“臣没告诉陛下是怕陛下心里不痛快。陛下不是不喜欢苏绰吗?”宇文泰照旧跪拜行礼,态度谦逊恭谨。这样的话就真能让他说得一点怨气也没有,倒好像是一心一意为皇帝着想。
“安定王是怕孤心里不痛快,还是怕苏绰的在天之灵不痛快?”元钦话是对着宇文泰说的,眼睛却是瞟着苏绰的棺椁。
“不管陛下赞同与否,苏绰都是有大功于社稷的。陛下是元氏帝裔,大魏社稷之主,就此也不能不礼遇苏绰。”宇文泰却不跟元钦一般见识显得相当有道理而公正。
“孤没有大丞相想得那么狭隘。今日出城就是想看着苏绰的灵柩安心上路,倒没想到丞相能与他拜别,还为他一大哭。那究竟是因为苏绰有大功于社稷,还是因为苏绰有大功于丞相?”元钦面上容光焕发,更衬得宇文泰哀痛太过、满面憔悴。
“陛下若真是宽容之主就没有必要细究此节。臣也是大魏之臣,即便苏绰真将臣引为知己,为臣倾尽其材,那也一样都是为了主上、为了大魏社稷。”宇文泰也一样理直气壮,没有惭愧之处。“苏绰毕竟是因忧心社稷积劳成疾,又是在陛下盛怒之下病终的,陛下来送苏绰,相信苏绰也可以安心上路了。”
元钦沉默了。
阿秀提心悬胆地看着皇帝。
百官距离稍远的根本没听到皇帝和大丞相在说什么,只是完全在根据两个人的面部表情在猜测。可是两个人谁也没有过多表情,让人难以琢磨。
近处之人只有赵贵、于谨等看着清楚。
稍远些的如李虎者就全凭自己的精明老到了。
只有广陵王元欣格外关注,努力眺望。
元钦忽然笑了,笑得风清云淡的,好像根本没把刚才宇文泰说的那些话当回事。“安定王想让孤怎么礼遇苏绰?该给的哀荣不是安定王都已经替孤给他了?孤已亲临至此,还要怎么送他?也要像丞相一样拜别吗?”
看着是和颜悦色地笑问,可怎么就是不对。
宇文泰好像根本没看出来元钦强按在心里的种种不满。只正色道,“陛下是天子,揖礼便好了。不在其礼,只在其心。百官看到陛下如此为苏绰送行,必然感动于陛下爱惜臣子,定会为陛下的社稷尽心尽力。”
元钦的面色青白不定,极是难看。
其实他假装的功夫甚是浅薄,又能瞒得了谁?
终于,元钦对着苏绰灵柩作了一个长揖,却显得极其倨傲。
所有人把目光都放在宇文泰身上。
宇文泰却向元钦笑道,“主上礼遇,苏公必然泉下尽知。”
祭奠过后,苏绰的灵柩上路了。
百官们都已经反复哭得精疲力尽。仪式结束便获准离去。
不多时候,郊野间刚才来是人头攒动,现在已经都风流云散一般不见了踪影。
只有宇文泰一直目送着天子车驾不见了踪影,想是入城而去了,这才放松下来。
“主公,皇帝身边的那个宦官今日甚是异常。”赵贵也说话放开来了。“他又未做过什么愧对主公的事,怎么看着主公时战战兢兢的?”
宇文泰没回答他,却感叹道,“今日之皇帝已经不是当日在昭阳殿中与郁久闾氏拳脚相加的小儿了。”
接下来时日忽然平静了。
皇后宇文怜爱原本听说那天皇帝忽然出宫去送苏绰的灵柩当时就担忧起来。但居然全然无事,而且听说皇帝以揖礼相送,并且当时与丞相相谈甚欢,怜爱真是喜在心头忍不住念佛。
她受了嫡母的影响,也是虔诚的佛弟子。
延嘉殿成了宫里最惹眼的地方,表面上看起来集中了皇帝的所有注意力。元钦几乎天天都来延嘉殿,哪怕只是和怜爱对坐说话而已。
不知怎么,怜爱觉得这些日子夫君对她格外恋恋不舍,就好像把他们在一起的每一点点光阴都看得极为珍贵。这让怜爱在心里又感动,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淡淡的忧伤。而这忧伤是说不清楚原因的。
宫婢湘芷看到皇后有时候独自一人垂泪,她心里也疑惑。但再看到皇帝来的时候,觉得帝后两个人,两两对坐,有时候虽然没有话说,就是相视而笑也有一种让人动容之感。
不知为什么,湘芷每看到这样的场面也会在心里有种淡淡的伤感。但她是绝不敢露出来的。
一转眼到了夏天,皇后的腹部逐渐隆起了。人也好像心绪好了很多,不再像前些日子那么莫名忧伤了。皇帝还是常来延嘉殿,常常抚摸尚在腹中的胎儿,好像对这个胎儿格外眷恋,迫不急待地想和这个孩子见面。
这一天,元钦进了殿内的时候,怜爱不知在想什么,浑然不觉。
元钦只看到她在窗下垂泪。
他的心也被揪了起来。他的心境莫名地复杂。
这时候蒙窗的麻布换成了薄薄的,几乎是可以半透明的,一改秋冬日的黑暗、滞闷。
元钦走到大床边坐下来的时候,怜爱惊慌地拭泪抬头。
看到元钦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
“怎么哭了?”元钦语气很轻,他拉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
他的手很温暖,很有力。
“想念嫡母。”怜爱泪痕犹在,声音也有点嘶哑。
元钦好像看到了不久以后的结局。他可能要多试着去好好抚慰她吧。
他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
怜爱看着她的夫君。
元钦最终还是抬起头来向她笑道,“姑母长公主不能复生,可请岳父入宫来探望。岳父也许久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