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王妃几乎是逃一般地出了昭台观大殿。她在木梯上因为过于慌张还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
在苑囿中不辨东西如无头之蝇一般乱闯。但凡有宫婢上来,高阳王妃都极其警惕地躲开。不知不觉迷路了,也不许自己的奴婢去问路。
高阳王妃心有余悸地站定了四处看,这原本是一片密林。从此处还能眺望到昭台观高高的殿顶。
苑囿中地方阔大,有的是人烟稀少的之处。高阳王妃在这儿终于松了口气,缓过神来。然而还没等她这口气喘匀了就看见一个贵妃,身后奴婢成群地跟着,向这里走过来。连高阳王妃身后那零星两个奴婢也紧张起来。
“高阳王妃今日逃过一劫。”那贵妇似笑非笑地有点阴沉。
高阳王妃认出来了,是济北王妃。
“王妃何出此言?此事本就与我无关!”高阳王妃立刻就如同刺猥竖起了浑的刺,随时准备扎人。
“那个提壶宫婢难道不是高阳王妃指派过去的?”济北王妃一语刺中要害。
高阳王妃立刻吓白了脸,恐惧地盯着济北王妃。“哪个宫婢?宴上多的是提壶的宫婢。”她强辩道。
济北王妃收了笑,眼神里满是凌厉。“济北王与高阳王同是宗室,且都是主上近臣,我也只是担忧王妃,想问个清楚,好帮王妃想对策。没想到高阳王妃这么不老实,还要推萎,白白害得太原公夫人顶罪。王妃不想一想,太原公会饶得了王妃吗?大将军回来,知道真相,岂不更要把高阳王和王妃一家都杀尽了才能出气?”
济北王妃的话说得很虚张声势。正在心慌意乱的高阳王妃被吓住了。大将军高澄的脾气她也是亲自领教过的。上次还只是没对琅琊公主和颜悦色地奉承就被大将军施以颜色,出了那么大的丑。这次出这么严重的事,谁知道大将军回来要是知道了真相会怎么对待她?
济北王妃也不怕奴婢们听到,不管高阳王妃面色青红不定,笑道,“高阳王妃究竟给那宫婢吩咐了什么?怎么琅琊公主独对奶汤情有独衷,并且这么巧喝过了就早产了?”
济北王妃面色镇定地看着高阳王妃,把她逼于绝处。就好像那熬制奶汤时掺杂在牛骨中的薏米和郎君子都与她无关似的。她又摒退了奴婢,走到高阳王妃面前,放柔了辞色,低声安慰她道,“王妃千万别把我也当作皇后和长公主那样的人。大将军之前对高阳王百般****,济北王与高阳王是同气连枝,感同身受……”
高阳王妃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看济北王妃比起刚才和譪了很多,简直就如同两人。这一前一后的变化,让高阳王妃顿时有种大惊之后发现有惊无险的心情。忙回道,“王妃所言极是,妾实在是气不过……”她想了想,终于又回道,“妾只是对那宫婢说琅琊公主想取悦皇后,素来也喜欢辛夷花。在汤中加辛夷花味道更香醇。恰好太原公夫人照看公主,送上饮食,她的奴婢就把那壶热汤进上给琅琊公主。”她恨恨道,“那么多饮食,她自己偏要喝奶汤,也怨不了别人。”
济北王妃这时几乎是在努力忍着笑。没想到高阳王妃蠢到这样,居然以为喝了加辛夷香料的汤就会这么快被催生早产。辛夷是能催生,可也不是这么用的。但她很满意的是,她的目的达到了。高阳王妃出于对自己安危的考虑,也会说服她的夫君与济北王一心。更别说高阳王之前也受了高澄之辱。
济北王妃觉得,用一个未出世的小儿,换来这样的结果,是值得的。但如果琅琊公主真的生下小郎君,并长成,那她岂能再依附于济北王?
小虎匆匆忙忙进了椒房殿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椒房殿里的灯火很亮,但是皇后的寝卧之中只有一盏铜树灯静静地立于一角,觉得又昏暗又寂静。
“送走了吗?”皇后的声音传来,有点不耐烦。也难怪,累了一天,又出了这么大事,还是这么一个先喜后悲的结果,把好好冬至日都搅了,皇后不心烦才怪。
小虎听声音才找到皇后正背对着她坐在铜镜前。她也走过去,同时看到连弧纹铜镜里的影子模糊不堪。皇后的头发完全披散,在昏暗也显得黑亮有光泽。小虎顺手拿起小几上的双雀铜梳。
“殿下别心烦,琅琊公主已经抬出宫去了,奴婢亲眼见她上了车,想必现在都快到东柏堂了。”小虎一边为皇后轻轻地梳理头发,一边估量着时间回道。“好好的冬至日都让她给搅了。知道自己肚子大,身子重,还非要入宫来凑热闹,给皇后找麻烦。”小虎点评起这位琅琊公主来一点不客气,她也不用在皇后面前忌讳。
高远君叹息一声,“缺什么想什么,她一个舞姬出身,和家妓也没什么区别,自己说是高阳王的庶妹,谁知道究竟是不是?好不容易得了公主的封号,自然是上蹿下跳。”
小虎不自觉地停下手来,疑道,“太原公夫人的奴婢说的那个提壶的宫婢是什么人?奴婢遍查了椒房殿,也并没有此人。如果不找到这人,等大将军回来怎么交待?”
皇后一点惊讶没有,像是叙述家常似的道,“多半是济北王妃捣鬼,高阳王妃又想赖在太原公夫人身上。”
小虎不敢置信地问道,“皇后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杖毙太原公夫人的侍女?”说着才想起来,又开始梳理皇后的头发。
高远君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梳了,慵懒地斜倚在身边一边的凭几里。“华山王妃自己蠢,华山王怕也要受她牵连被大将军见弃。在宫里公然指斥长公主,她一个妇人,这岂不是因为华山王素来对大将军积怨深?她这一闹,连主上的面子都被损了。主上身边只有济北王一个可亲近的,日后他难道不会妄自尊大,想着盖过主上去?济北王妃要想把高阳王也拉进来,这也是好事,两相制衡。就由她去吧,反正琅琊公主那个小郎君也未必见得大将军想要。正不知道怎么和长公主交待,这倒替大将军解了难题。济北王妃和高阳王妃看不起琅琊公主不要紧,只要不是立意和高氏作对,我也就当作看不见过去了。至于太原公夫人的侍女,”高远君顿了顿。
小虎静静地等着皇后吩咐。
高远君又道,“过于伶俐总不是好事,没办法,惩戒她就当是给众人看了。什么高王妃,长公主,太原公夫人,哪一个不是心比天高,自以为是,哪一个又是真把本宫放在眼里的?”
小虎沉默了,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她其实知道,皇后心思最深处还是有点自卑的。
“殿下,要是太原公不满意了怎么办?会不会进宫来质问殿下?”小虎犹豫不过,但还是说了出来。权臣个个气焰熏天,皇后说的也对,谁会真把皇帝和皇后放在眼里。这也真是可悲之处。
高远君拿起面前矮几上那把小虎刚刚才放下的铜梳用力扔在地上,大怒道,“谁不满意本宫都要管,可是谁又来管本宫满意不满意?太原公可以来质问,大将军回邺城也可以来质问,本宫去质问谁?”
小虎默默拾起铜梳,同时听到帐幔外面奴婢的衣履声,吩咐退下去。她重新走回来,将那把铜梳放回几上。几乎从来不见皇后这样发怒。虽是一时冲动,想必也是隐忍太久了。
高远君果然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她盯着那把铜梳,只觉得那上面的双雀格外讽刺。
“殿下别生气。”小虎轻轻劝道。
高远君低下头来看着跪在她身前仰视着她的小虎。
突然可悲地发现,除了小虎,竟还真没有谁这么真心在意她是否生气。或虚情假意,或虚与委蛇,或根本不在乎。
“你以为太原公是大将军吗?”高远君声音有点发颤,像是在对小虎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大将军才真是虚张声势,过后不计。太原公口中不说,心里想什么谁知道?可本宫也不能这么由着他压制利用,毕竟他还不是世子,毕竟大将军也是本宫的大兄,本宫也不是非他不可。只不过本宫是看他心思相同,明白高氏利益为重的至理而已。”
高远君突然俯下身子来,伸出手缓缓抚摸小虎的额角,像是在对待一个孩子。一边自语般喃喃道,“两相制衡,两相制衡,你明白吗?主上懂得,本宫也懂得。只是本宫心里要牵挂的更多。”
天彻底黑了。
大将军府倒是一片灯火通明。
大将军刚刚大胜西寇,又逢节庆,自然府第里有种欢欣鼓舞的气氛。
但是进了内宅,在长公主元仲华屋子里就安静许多。
菩提和阿肃两个小郎君无忧无虑地玩耍,在大床上一会儿滚过来,一会儿爬过去地你追我赶,除了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又答,也时不时地会说出几句大人能听懂的话来,颇让人惊喜。
因为有这两个小郎君,气氛并不沉重。
长公主元仲华坐在大床上,时时留意菩提和阿肃。高王妃郁久闾氏坐在大床的另一侧,她的注意力则是完全都放在两个小郎君身上,一直和他们逗着玩儿。她觉得这两个小儿简直就像是两只可爱的小动物,这让她备感新奇有趣。
还有阿肃的生母康娜宁,坐在下面席上。她当然是不能入宫的,但也听说了今日宫中事。在她心里,这已经是和她没有关系的事了。
元仲华和月光是和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一起出宫的。自然免不了劝慰,但李祖娥因为失了婉儿这个从小服侍她长大的奴婢,如同失了玩伴亲人,不会那么快就无事。
阿娈看看时辰不早了,让奴婢们带着两个小郎君去安寝。两个吵吵闹闹的小儿一离开,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
康娜宁觉得该告辞了,可是看一眼高王妃,好像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元仲华倒看着月光直言道,“王妃今天在宫里乐了一天,还不累吗?”
月光看奴婢们把矮几搬过来放回大床上,又送上茶来,不屑道,“谁喝这个?宫里的东西怎么都味道不好。”她忽然瞟一眼康娜宁,“把你的蒲桃酒拿来,别舍不得。”
康娜宁口中答应,但眼睛看着元仲华。
月光看她神色就明白了,也瞧着元仲华,“怎么,世子妃连这个也不许吗?外妇的小儿夭折,世子妃的麻烦也没有了,还不该饮酒相庆吗?”
元仲华和康娜宁不约而同,惊讶地看着月光,没想到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究竟是有多么任性妄为才这么不顾忌?
其实元仲华和康娜宁心里一瞬间都是羡慕月光的,羡慕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都不用顾忌。这正是她们做不到的。谁不想活得恣意任性?但并不是谁都真的可以这样。
元仲华没反驳她,难得自己心里也豪情突生,也起了和月光一样的心思,吩咐康娜宁去拿酒来。
西域蒲桃酒,殷红如血,倒在玻璃杯里,格外醒目好看。
这真是有趣而又奇怪的一幕。元仲华、月光、康娜宁,三个身份完全不同,生长之地完全不同的人,竟然也能这么不违和地坐在一起共饮。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三个人都格外易醉。
元仲华是不擅此道,月光是心情兴奋过度,康娜宁是憋闷太久了。
三个人共坐大床,元仲华弃杯斜倚在凭几里,格外娇慵。月光东倒西歪地半躺在隐囊上,分外洒脱。康娜宁伏在几案上歪头看着元仲华,特别不羁的眼神。三个人都在这时候才现出真我。
月光一直关注元仲华,看康娜宁看元仲华的眼神,她略直起些身子,靠着隐囊问康娜宁,“你儿子都快变成世子妃的儿子了,你倒也不在乎。”
元仲华止不住笑起来,好不容易喘匀了气,醉目迷离地看着月光,“阿肃本来就是我的儿子。”
康娜宁直起身子,并不在意地道,“照此地的规矩,阿肃不就是长公主的儿子吗?”她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屑、不接受在反问。“长公主真的留下阿肃,我岂不是想走就走?”她脱口而出。
自从在邺城酒肆第一次见到高澄,又到后来成皋重逢,随他去建康,再返邺城……康娜宁已经完全知道了她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不是栗特男子,也不是她想象中的衷情者,或者应该说他衷情的不是她。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她原来以为是自己主动抓住了自己想要的,后来才发现他不过是顺便而已。
回邺城以后才明白他身居显位,妻妾无数,她只是众多妾室里很不被他关注的一个,还比不上他养在东柏堂中的外妇。她不是他的妻子,他也不信奉光明神阿胡拉。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了无生趣。但是她又有了阿肃。她天天有很多的时间读着《阿斯维塔》,祈求光明神的指点,想着梦中的撒马而干。对于她来说,邺城并没有什么可过多留恋的。
康娜宁的醉话,元仲华和月光都没有当真。
月光用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瞧着元仲华,在她身上不断盘旋。“既然阿肃可以是世子妃的儿子,怎么外妇生的小郎就不可以?”
这话问得好没道理。
元仲华虽然半醉,但心里是清醒的。眸子半开半合,似乎困倦,听这话,慢慢睁开眼睛,扫一眼月光。
月光觉得像是被轻轻地抚了抚,轻得好像没有,又特别舒服、惬意。
“王妃说这话岂不可笑?”元仲华不快道。想起那个刚刚夭折的小郎,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月光忽然叹道,“等世子回来还不知道琅琊公主会怎么对世子告状。我与世子妃,还有太原公夫人,都被牵扯进来了。外妇岂能不忌恨?世子妃看来真是不喜欢她。又为什么任由世子和她在一起?若是我的夫君有外妇,有妾室,我必然一一处置了,他只许喜欢我一个人。”
这话说得元仲华和康娜宁心里都不是滋味。同时也提醒了她们,这一场风波,等到高澄回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东柏堂的深夜,一切都陷入到了漆黑之中。
和十几个时辰前完全是不同的两种气氛。
琅琊公主元玉仪是被从宫里抬出来的,放在马车上颠簸一路,疲惫又劳累地回到了东柏堂,进了木兰坊中自己的屋子。
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甚至没有想等高澄回来怎么向他述说此事,怎么哭诉让他替她出气解恨。他会吗?他连她的父君都不是。他又曾经真的给过她什么?甚至连他的恩宠都是济北王替她设法换来的。
长公主元仲华生育嫡子的时候,他是怎么保全呵护的?怎么对她就全不在意?或者他根本没想要她为他生儿育女。
是元仲华最后抱了她的儿子。
还有给她送来奶汤的太原公夫人。她不是与长公主相处极好吗?而那个打了她的高王妃、柔然公主,那样为了元仲华去教训华山王妃,那么她打了她真的是无意的吗?
元玉仪心里怒火中烧,几乎要把自己烧成灰烬了。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唤了缇女。让她明日去请济北王妃来探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