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武卫将军侯和的心情前所未有地畅快起来。
有消息传来,说他的父亲、豫州刺史、司徒侯景一举夺回了虎牢关。高仲密据虎牢叛国投西贼,是侯司徒又夺回了虎牢。虽然高仲密未擒回,但要塞收复,那么高仲密这个人也就无足轻重了。
关键是这份功劳和荣耀,在侯和心里也不禁地跟着就耀武扬威起来。在河阴城中,武卫将军的名号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侯和甚至觉得他所过之处,常有将士兵卒指指点点,脸上全是艳羡之情。
大将军高澄是顾不上理会他,侯和自己沉浸在自我感觉良好之中。
高澄在邺城从来没有留意过月光如此明亮、皎洁。时至初冬日,天气逐渐冷起来,夜晚的瓮城城墙上颇有几分寒意。河阴城的郊野遍无人际,到了夜晚更是寂寂无声。
高澄和陈元康一起沿着城墙漫步。
“大将军是担心高王?”陈元康见高澄久久不语,满腹心事的样子,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
玉壁的消息一直没断过。只是近日战事胶着。王思政死守不出,高欢久攻不下。最让高澄担心的是,冬日已至,天气势必一日冷似一日,往后再攻城就更难了。而且私下里的密信说,他的父亲高欢染了小恙。恐怕晋阳军士气也低落了。
“长猷兄,宇文黑獭已被挫了锐气,正该再趁势追击。冬日已至,时不耐久,拖延下去于西贼有利而于我无益,不如速出决战。”高澄没提玉壁的事。
陈元康觉得高澄说得倒是很有道理。
火烧河桥时西寇受了重创,正适应再进一步。冬天若是不能决战而取胜,再拖到春天,形势就难说了。西魏柱国大将军李虎已经统率援军过了崤山,东出函谷。再等下去,把西魏的援军等来了,那就更没有必胜的把握了。
“大将军,虎牢之忧暂无,阳州与我相应,正宜趁其援军未至而进抵邙山,摆阵以待,与宇文黑獭再决胜负。慕容将军取了潼关,正是西寇人心惶惶时,大可利用也。”陈元康是赞成即刻进军的。
高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洛阳城中的气氛与河阴城中大不相同。
宇文泰的鞭伤几乎已全好了。这些日子他没有再见高仲密。高仲密在洛阳差不多就是无人问津,除了于谨常代宇文泰问起,之外再无人提起他。高仲密觉得西魏军将士对他持着戒心,远不如他在东魏时被敬奉的那种舒服的样子。
高仲密心里又失落又后悔,但俨然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潼关失守的消息是于谨亲自送来的。于谨当然知道这消息不可外泄,尤其还有高仲密这个外人在此。
宇文泰听了于谨的详述,气得一脚就踹翻了几案,怒道,“竖子如此不安分,独孤如愿怎么也如此纵容他?!”
于谨看着几案翻倒,案上陈设的书简等物纷纷砸落一地,声音巨大,宇文泰又是这样大声的怒喝,想必外面也听得清清楚楚。好在他刚才进来之前已经把人都支开了。
于谨先不好劝。宇文泰怒称太子为“竖子”,尽管是翁婿,也是君臣,如此怒骂,这也确实是太失分寸了,不宜为外人听到。于谨心里当然理解宇文泰为何如此大怒,他也觉得太子专断,不明就里,容易被人诱导,还偏要一意孤行地行权,以至于有潼关之失是太轻纵了。而独孤信是久历征战的人,这时应当劝谏,怎么也跟着胡闹,还真带兵去了玉壁呢?
“主公息怒,事已至此,当亡羊补牢。”于谨看宇文泰没再怒骂,这才劝导。“李文彬将军已经出了函谷关,主公不如稍待援军,到时候和文彬合兵一处,重击东寇。天气渐冷,高澄重取虎牢,没有忧虑,阳州又有高岳驻守,想必是正欲与主公速战速决。当他锐气正盛时,宜避其锋芒,拖一拖于我有利而于东寇无力。”
河南已经乱似一锅粥,战火又烧到了自己境内,对峙之间形势难料,宇文泰从来没有这样心里乱得一刻也安静不下来。于谨说的再有道理,他也一句没听进去,忽然问道,“思敬,高澄若欲决战,兵将从何出?”
于谨略一思索,“河桥已复,当是他有意。若是无意,不必急着修复河桥。为防其近逼洛阳,主公不妨先布兵于邙山,令其无法向南而下。”
宇文泰心里定了定,慢慢也冷静下来。于谨的策略和他心里想的一致。
“将军。”于谨忽然听到门外有自己的心腹偏将的声音。
于谨刚才进来禀报消息的时候就把院子里的人都支开,令自己的心腹守门。这时心腹来见,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宇文泰听到这声音立刻警觉起来,盯着门口。
于谨这时倒不便出去了,于是请道,“主公,是臣的心腹,不知是不是有要紧军情才这时来扰,主公可允他进来回禀?”
宇文泰神色略缓和了一些道,“既是思敬的心腹,可令其进来禀明。”
于谨亲自去带那偏将进来。偏将倒没想到大丞相要亲自听他回禀,他反倒忐忑起来。
于谨带他进来,一句话没有私下问,直带到宇文泰面前方命道,“究竟何事,一一禀明丞相。”
偏将方跪直了身子道,“回禀丞相,斥候探得,东寇大军已至洛阳城北,占据邙山,排兵布阵,安营扎塞,与我相对峙……”偏将不敢抬头,声音也有些拘紧而不敢高声,甚至是有些紧张的,带着细微的颤抖。
没想到这消息来得这么巧。于谨刚才没和偏将说话,这时也是才听到这消息。刚和宇文泰议过驻兵邙山,没想到高澄更快一步就先占了邙山,冥冥中仿佛有天意。
于谨心都沉下去了,总觉不祥。他似无意般看了一眼宇文泰。宇文泰没说话,面色冰冷得可怕。
偏将跪了半天,觉得空气紧张得都要不流动,他几乎要窒息。正在这时忽然听到丞相的声音。
“高澄小儿来得正好,正是自投罗网。李文彬将军率援军已出函谷,不日便到洛阳,我正欲与小儿决战,他岂不是自送死耶?”宇文泰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听说李虎的援军已出了函谷关,那偏将军猛然抬头看宇文泰,满面惊喜的样子。又听说丞相早就想和东寇决战,看来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偏将也一颗心落了地,顿时精神百倍地回道,“愿听丞相调遣,与东贼誓死决战。”
宇文泰又含笑安抚了几句,显得格外有耐心,然后才命那偏将下去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留意到翻倒的几案和洒落了一地的书简。
等偏将一出去,屋子里顿时静得有些可怕。
于谨心里也纠结起来了。其实他心里倒是颇想进言退兵。河南已无力相图,又失了潼关,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正宜回兵。两魏之间虽早晚必决一生死,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能意气用事。但是这话于谨怎么敢和宇文泰说?
“思敬……”宇文泰从胡床上站起身来,“事情宜早不宜迟,李文彬一时未至,高澄小儿已抢占先机,若是再等下去结果难料。不如趁其立足未稳时而奇袭之,必可一击而中。不管胜败如何,等文彬来时可再击之,令其应接不暇,高澄必败。”
宇文泰做了决定是不容置疑的。
应该说宇文泰是个很能在关键时刻冷静做出决断的人。先前的小关、沙苑、河桥,每次都是千难万险中宇文泰果断相决,并且决策正确而挽救西魏于危难之中。
宇文泰每次决断前都会问计于臣属。然而他问时已是胸中有成策,或许只是想听听别人与他意见相从者和不从者有什么真实想法,而他自己并不会从命于人,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决策犹豫过。
但这一次,于谨的感觉很不好,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又觉得确有不对。
“丞相不必急于一时,高澄近在眼前,不如筹备周全再击之。”于谨是不太相信什么趁其立足未稳。高澄是有备而来的,目标明确,怎么会有什么立足未稳?
“我岂只为了高澄?元贵尚在其手中,我心忧如焚,焉能不救?”宇文泰从来没这么心急过。
于谨也纠结了。赵贵不只是宇文泰的心腹重臣,也是于谨是至交,他又岂能不想救赵贵?
在邙山扎了营,看着联营成片,几乎是一眼望不到边,高澄心里其实既振奋又觉得沉甸甸的。这不是他第一次在邙山和宇文泰对决了。只是两次完全不相同。上一次战势是由宇文泰引导的,现在想起来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这一次大战由高仲密之叛引起,东魏本在劣势,他能力挽狂澜,不令其成败局,心里已经觉得沉稳多了。
邙山,是高澄不喜欢的地方。那次和宇文泰单独对决时他失足跌落,跌入幻境,后来那些似梦非梦的事让他一直记在心里最深的地方。那一连串的噩梦里涉及到了太多他身边的人,还有很多像是发生过又像是没有发生过的事,让他难辨真假。
军帐中烛火昏昏,反还不及火盆的光亮。高澄并不知道,前些日子还是温暖如小阳春的天气,今夜就突降鹅毛大雪。
帐中没有床榻,设枕席于地,他手中的书简滑落下去,高澄猛然醒来。原来他刚才看书时竟睡着了。拾起那一卷早读熟了的《战国策》,忽觉有异样,抬起头来,竟有人无声地进了他的军帐。
笑容满面的祖师,手里抱着白白胖胖的婴儿。
高澄大惊,居然是多年不见的师父达摩祖师,而祖师抱着的婴儿竟是他和元仲华唯一的儿子高孝琬。
高澄立刻抛下书简起身迎上来,又惊又喜地唤道,“师父怎么来了?”忽然又想起来,祖师在少室山修炼,正是距此不远。只是怎么先去邺城接了菩提吗?这来往之间岂不要费功夫?
菩提咿咿呀呀地不哭也不闹,很自得其乐的样子。
“小儿胜于阿惠。”祖师抱着菩提,笑吟吟地说了一句。
高澄走过来几步,伸手想接了菩提,可一伸手居然扑了个空。他倒没在意,知道师父是玄妙之身。
“弟子久不在师父身前侍奉,有愧于师父。”高澄想一想,从建康同泰寺认了祖师,后来一直再未有相见的时日。虽也多次得到师父指点,或是隐隐约约也觉得师父在身边,但终究未现身。
“不急,不急,尚有时日。”达摩祖师笑眯眯地道。
记起上一次邙山古墓中的幻境,还是师父指点了迷津。正好想到此,高澄脱口问道,“弟子请教师父,那古墓中的事究竟是真是假。”
祖师大笑起来,“说是真便是真,说是假便是假。事不由人,若能从心所欲便是事事皆放下,不动心也。阿惠一向有慧根,怎么不记得了?”
高澄心里最担心的就是在古墓中见到元仲华身死的情景,这时见祖师抱着菩提,便更想一问究竟。
“大将军!”忽然耳边一声大喝。
高澄眼前一亮,再看时帐中只有他一人,原来刚才是梦中之梦。
“大将军安寝否?”这是陈元康的声音。
高澄击掌。
陈元康听到了声音大步入帐。
陈元康身上满是积雪。
“大将军,西贼来袭。”陈元康的声音里略带着兴奋。
“来得正好!”高澄也兴奋起来,把刚才的梦忘得干干净净,全抛到一边去了。
“大将军是想让他扑个空?”陈元康问道。
“黑獭兄心机太深,只是失了潼关未免急切。万万要小心,让他浑然不觉。”高澄笑道。
“大将军放心,今夜大雪,正好帮忙,一定让宇文丞相信以为真,浑然不觉。”陈元康已是跃跃欲试。
东魏军大营灯火通明。
雪下得时间不算太长,但积雪已经很厚了。
营中竟无一片空地上的积雪完好无损,处处印记混乱。军卒的脚印,蹄印,车辙印,乱得一塌糊涂。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东魏军是刚刚安营于此,恰恰整顿完毕,想必正是疲惫不堪的时候。
一片寂静,像是刚刚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