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里只有宇文泰一个人。
甘松香的烟雾缭绕中宇文泰心里产生了疑问。
他总觉得元玉英不是死了,是不知道去了哪里。可是她去哪里了呢?这么久没回来。原本天天在他身边,****在他眼前,可是这个人忽然说没有就没有了,让他觉得就像是梦一样。
他不是不想理事,只是心静不下来。尽管天天在佛堂里,如同元玉英在世时一样,可就是静不下心来。当日元玉英****在此参佛,她是否能静下心来?
就在这一刻,宇文泰忽然明白了。元玉英也是籍此躲避俗事而已。其实她也是迫不得已的吧?她心里也一样尽是解不开的结,都是抛不开的尘俗事,但元玉英从来没有向别人倾诉过,都是自己默默承受。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去承受吧?
这些让元玉英烦心的事里,可能太半都是与他有关的,宇文泰想到这儿就深深懊悔。
云姜推开门,看到宇文泰那一双又大又黑的眸子已经在盯着她。虽淡漠,但至少不再敌意重重。云姜视而不见地隐忍了,走过来。跪下来仰面唤道,“郎主。”
坐在绳床里的宇文泰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来。然后他也站起身。“你身子重,不必如此。”他淡淡地道。
宇文泰向门口走了几步。可能是因为刚才坐得太久了,这么走了几步反倒觉得格外舒展。
“是谁来了?去书斋里候见吧。”宇文泰转回身来看着那尊元玉英在世时礼尊的佛像吩咐了一句。这是清净之处,他不能让人扰了妻子的清净。这佛堂是唯一他能和她心意相通的地方了。
宇文泰没有惊讶,云姜倒惊讶了。看样子好像他早就知道会有人来,也许还知道是什么事。宇文护的担心和小心显得多此一举了。他想猜度宇文泰的心思,还是自己太浅显了。
“郎主……”云姜不放心地唤了一声,可一时有话又没说出口。
宇文泰走过来两步,看着她。“勿虑。”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并且也不肯接近她。这佛堂是属于元玉英的。
“郎主行事有度,妾不虑。”云姜压着满腹的担心和害怕,轻轻说了一句,总算是掩饰住了颤抖的声音。
宇文泰看了她良久,转身走出了佛堂。
他不能就此随着元玉英心死。大魏尚存,元玉英死前对他又寄予厚望,他岂能让她失望?社稷在他手中,他要力扛巨鼎,以和高氏抗衡。
南乔、道女和其余奴婢们看到车骑将军于谨突然面无表情地闯进来,吓得都变了颜色。奴婢们如同鹊鸟般一哄而散,道女急忙抱起弥俄突。南乔站着未动,若有所思地看着于谨身后骠骑将军赵贵也跟进来,满面恼怒之色。倒还只有迎上他们的大都督宇文护算是镇定。
弥俄突的小脑袋在道女肩头,好奇地瞪着又黑又大的眼睛也看着眼前一切。
接着便看到宇文泰倒是神情自若地从佛堂出来慢慢走过来。
“主公是不是以后要潜心修佛,再也不出这佛堂了?”于谨一把拉住了他身后想走上前的赵贵,自己冷冷问了宇文泰一句。
“思敬将军,此处人多眼杂,进去再说。”宇文护拦住了面色泛青的于谨。
宇文泰根本没说话,先进了书斋。
书斋的门一闭紧了,里面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于思敬,尔来兴师问罪必有出处,究竟有何不满,此处别无他人,把话说明白了。”宇文泰坐下来盯着于谨。
“主公不该赐死斛斯椿。”于谨也不再讳言。“主公难道不知道?赐死斛斯椿等于让洛阳勋旧寒心?如今人人如同惊弓之鸟,都以为大丞相今时心智错乱,都恐自己撞到大丞相气头上就会无缘无故丢了性命。不仅如此,斛斯椿一人之死,声震朝堂,就连几个柱国将军也都生出异状来。若是此时王思政在玉壁乱了心思,东寇又趁势来袭,主公该如何收覆人心与东寇一战?”
于谨是痛心疾首,想得就多了。
宇文护不引人注目地走到书斋门口,将门打开个缝隙向外面看了看。他一眼看到云姜与南乔在门外不远处,便放下心来,又把门关上。
“心智错乱?!”宇文泰口中念着这几个字,忽然嘲弄般地笑起来。他慢慢站起身,盯着于谨,“于思敬,究竟是我心智错乱,还是汝心智错乱?”
赵贵本来是满腔怒火,比于谨还火气大,但他突见宇文泰用这种眼神看着于谨,他立刻就警觉了。如果真让宇文泰和于谨起了内讧,那可是比赐死斛斯椿严重得多的大事。
赵贵不等于谨说话,上来一把就拎住了于谨的衣领,抢先怒道,“于思敬,是你自己失心乱智,还敢这么说主公?斛斯椿是什么人?值得你为了他与主公如此无礼?”
于谨被赵贵猛一揪住立刻怔住了。刚才明明是赵贵比他还怒,他没想到赵贵转变得如此之快。
宇文泰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们两个人。赵贵在他发作之前,这抢先一怒倒把他的气顺过来了。
于谨被赵贵揪着与赵贵对视,他盯着赵贵那双别有深意的眼睛,忽然心里便明白了赵贵的意思。他要是这时候把握不住自己,把宇文泰的怒火挑起来,于事无益。于谨待正要转身和宇文泰解释几句,赵贵已经顺势拎着他兜了半圈,又推了他一把,于谨没反抗,任由他摆弄,两个人在一瞬间形成了高度默契。
于谨被赵贵一推,顺着这力道跪下来,仰视宇文泰抱拳当胸道,“主公,思敬无礼,罪在不赦。只要主公不再****沉迷于佛道之中,思敬甘愿受主公重惩,主公尽管责罚,谨绝无怨言。”
赵贵一边看宇文泰脸色一边也跪下来,同样仰视而请道,“主公,斛斯椿一死,朝野震荡,别说先帝的旧臣,就是几个柱国大将军也都心生疑窦,人心各异。也难怪思敬。思敬正是为主公忧心,才失了分寸。主公也是知道思敬的,若不是事态严重,思敬岂能如此反常?念在思敬一片忠心,主公不要计较思敬才好。”
这时宇文护也走过来跪下来请道,“大丞相,此时不宜恪责思敬将军,倒是该想想怎么平定人心。”
宇文泰刚才是在气头上,其实他心里本来也没想过要重惩于谨。这时便顺意走过来,伸手扶起于谨,赵贵和宇文护也跟着起来。
“思敬,你平时是稳重之人。究竟是什么事让汝心中生乱?”宇文泰盯着于谨追问。
“主公,先孝武帝因好道而荒疏了政务,主公也要学他吗?”于谨不回避宇文泰的目光,也盯着他。“佛道不是主公这样胸有天下之志的人该沾染的。主公闭门不出,柱国大将军们见不到主公,久了自然人心疏离。斛斯椿自先帝崩后一直闭门不出,主公为何非要将他赐死?斛斯椿一死,连李文彬和独孤期弥头都闭门不出了,不知是生疑还是生怨。再如此下去,主公辛苦建立起来的基业必将要毁于一旦,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于谨和宇文泰四目相对。
“斛斯椿虽闭门不出,但心思不安宁。此人本来就心性左右摇摆,从未忠心侍于一主。他公然与王思政妄议当朝,可见心中不满早已日久。不赐死他,难道还等他私下散布谣言以蛊惑人心?”宇文泰怒又渐起,“斛斯椿与王思政私议的那一日不是李文彬和独孤期弥头也在场吗?听说四人相谈甚欢。之前四人并无交往,此一晤便让李文木彬和独孤期弥头生了二心,可见斛斯椿确实是有意蛊惑,幸早除之。若不除,后患更是无穷。”
宇文泰稍一停顿,又盯着于谨道,“连思敬平时这样稳妥的人今日都如此怪异,难道还说不该赐死斛斯椿?”
“主公……主公……”赵贵看情势越来越不对,走上一步,拦在宇文泰前面,将于谨挡在自己身后。“主公心怀天下,胸中广阔,像斛斯椿这样的人,只要他不生乱,心里想什么就由他想去,不如丢开不管,谅其也生不了大患。口舌之间的怨言,主公就装听不见好了。眼下最要紧的是防着东寇趁隙生事。长公主逝去已久,主公也该出来理事了。先把几个柱国大将军请出来,多见见面,有什么话说在当面岂不更好?”
宇文泰忽然一把拂开挡在他和于谨之间的赵贵,怒道,“是疮痈便要除之而后快。如元毗一般,积怨得久了更易生恨。若无事便罢了,有事便是大事。防不胜防,不如除之。早知一个斛斯椿就能让几个柱国大将军都为了他而生异心,早就该除之。赵元贵,汝也要替斛斯椿说话?”
赵贵今天总护着于谨,确实让宇文泰心里不满。
赵贵一个不防,被宇文泰拂开,宇文泰又是在盛怒之下使足了力气,赵贵被力道扫得身子一偏,幸好他身后的于谨接住了他。
于谨扶着赵贵站稳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
宇文泰看着他们两个人前后互相扶持,又是极有默契的样子,他到底还是忍住了。转身走开两步,克制着自己。他此时头痛欲裂。这是他绝没有想到的后果。
跟着先帝元修从洛阳而来的旧臣们,他已经尽力宽待之,从未令洛阳之臣与关中部从们有不同。
如广陵王元欣等宗室,他给予了一定地位,比起高欢来已经算是厚待。如王思政这一类可堪为用的他也尽力任用。只是王思政一直因元修之死对他心有不满,有怨言,他也知道。他还不够装聋作哑吗?斛斯椿、元毗这样的本来就没有什么心性,不会感恩,只知生怨。关键时刻若是为害便生大患,废后乙弗氏的死还不够证明吗?难道还要他一直忍下去?
他赐死斛斯椿本来就是要绝后患的心思。没想到斛斯椿死了,后患却没有绝。李虎之前就不肯拥立他,他心里清楚。独孤信不是宇文氏家臣,是帝室忠臣,这他也明白。最让他心生寒意的是,于谨、赵贵,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心腹的人,居然为了一个斛斯椿就纷纷来指责他,眼看着就是要与他分裂的样子。
还有贺拔胜、侯莫陈悦几个人观望而态度不明。府兵已成,哪个柱国大将军治下不是兵强马壮?若是这几个人真的和他心思不同了,柱国分裂,府兵各归其主,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后果。
宇文护看宇文泰走到舆图前,又不像是在看舆图,显然还是余怒未消,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更可怕的是,于谨和赵贵居然不说话了。宇文护也明白,几个柱国大将军只有于谨、赵贵是真正的自己人,这时李虎、独孤信等已经疏远了,还有李弼等观望者,要再把于谨和赵贵推开,柱国分裂立刻就变得形势岌岌可危。
宇文护正心里着急,忽然听到书斋外面有说话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再后来竟像是吵闹起来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宇文泰回过头来看了宇文护一眼。
于谨和赵贵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两个人虽未说话,但心里同时竟想到,也许正是因为斛斯椿之死而有人闯入丞相府来寻衅。这就是他们二人都不能容忍之事了。两个人心存戒备地一同走到书斋门口。
宇文护不用等宇文泰下令,就已经先出去了。
春日天气多变,今日有些阴冷。云姜刚命道女把玩耍的弥俄突抱走,就听到园子外面有人吵闹。
云姜和南乔都知道这时书斋里必是有要紧事,不知道是谁这个时候这么有胆量敢进园子来吵闹?
更让人惊异的是,云姜和南乔还没来得及走过去,远远就看到从园子外面闹哄哄、乱糟糟地闯入了许多人。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让本来就心头忧虑的云姜更惊惧。
南乔看云姜没动,还以为是她犹豫,便在她身后低语道,“郎主在书斋里想必是有要紧事,刚才大都督还出来探看有没有不相干的人在书斋附近,切不可让人进去。”南乔跟着元玉英久了,自然能看出来,于谨等人各个面色不善,只怕郎主宇文泰这个时候也正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