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秃突佳的声音就好像是突然出现在高澄和元仲华耳边的,声音大的就好像是在伏耳而呼。
高澄原本在看到元仲华手中半截玉笛时心情陡然翻转,这时猛然醒过来,依依不舍地放开元仲华的手,向外面走去,以防秃突佳再闯入内寝中来。
秃突佳虽然知道高澄在里面,但是他自从进屋子里来,没看到高澄,也没看到他认为应该在屋子里的冯翊长公主元仲华,便目光四下搜寻。突见高澄从里面出来,知道里面是内寝,他心里顿时妒忌起来。
“小郎君是真的没事做吗?一日三次地到馆驿来?”秃突佳虽满面是笑,也忍不住讥讽高澄。
阿娈早已进去,这时扶着冯翊长公主元仲华慢慢走出来。
“姊姊?!”秃突佳看到元仲华被扶出来,立刻又惊又喜,撇开高澄就绕过他迎上去。
元仲华见了秃突佳,蹙着眉没说话,不知何故她就是对这个柔然世子没办法有好感,听到“柔然”这两个字就头痛。但也只能耐着性子唤了一声,“世子。”不管怎么说,昨夜还是秃突佳让出馆驿与她居住。
高澄听到秃突佳叫“姊姊”,心里气极。而且刚才他嘲讽他的话就好像是和元仲华商量好了似的,如出一辙。两个人无意之中的默契更让他生气。
“世子还真是不堪委以重任,想必朔方郡公不让世子到邺城来玩乐的吧?”他也反唇相讥道,“和亲的事尚未有定论,世子倒有心思管别人家事。真有暇,不如看看大魏宗室诸王或高门公子哪个堪配汝妹妹,早日定下亲事才是。”
谁知秃突佳听他这么说,回头笑道,“小郎君说的是。既然如此,我便直言。依我看来,我妹妹月光公主与大将军便堪称良配。既然大将军没有嫡妃,正好我去禀明主上,请主上赐婚。”他说着又看一眼元仲华,再向高澄道,“再向主上求娶长公主为我新妇,做柔然世子妃。我在主上面前已言明,我只一心对长公主一人,大将军子便是我子。”
元仲华这时方恍然大悟,原来竟有这等事,柔然世子秃突佳居然去向她的兄长、皇帝元善见求娶她。她没说话,看了一眼高澄。
高澄正听到秃突佳提到他的妹妹“月光公主”,听到“月光”这个名字,他心里一诧异。恰巧就是这一诧异的神情被元仲华看到了。那种异样元仲华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顿时心里便凉了。
高澄这时突然转头也来看元仲华,看到元仲华正看着他,对于秃突佳说的话居然一点异议没有,他心里更不快。
“贤弟差矣,汝怎知我没有嫡妃?”高澄正色道,“和亲是两国交好,不可以此戏谑。”
秃突佳也不解地看着高澄道,“小郎君才以此戏谑,刚才在宫中,在主上面前分明说长公主已被休弃,怎么此时又不承认了?”秃突佳突然变色道,“难道是大魏对柔然不肯以诚相待?非要铁骑相见?宇文黑獭可没有尔等这般狡诈。”秃突佳的语气已经变了。
元仲华听到两个人完全视她如无物地便当面论她婚事,实在忍无可忍,薄怒道,“世子甚是无礼,如此议婚闻所未闻,不知是大魏对柔然不肯以诚相待,还是柔然待大魏不肯以诚相待?”
秃突佳看元仲华嗔怒,欲上前解释,“姊姊……”
他话未说完,高澄伸手来拦他,不许他接近元仲华。
阿娈也护在了元仲华前面。
然而这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竖子休要上前!”高澄一声怒喝,他本来是来捉秃突佳手臂的,不曾想手未伸到,身子却突然向前一扑往地上倒去。
元仲华、秃突佳、阿娈,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高澄便倒在了地上,三个人俱惊得目瞪口呆。
“夫君”元仲华一声大呼,第一个反映过来,几步上前便跪坐下来去看高澄。只见高澄双目紧闭,毫无知觉,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元仲华心头大惧,伸手推了推高澄,高澄没有反映。“夫君”元仲华用力摇了摇高澄。
这连声呼唤秃突佳和阿娈都听到了。两个人心里各自滋味不同。
秃突佳是彻底死心了。这几日几回出入东柏堂、魏宫、馆驿之间,他看高澄在别处都是胸中有丘壑,能驭控自如的人,唯独对元仲华格外上心,格外不能自已。刚又听到元仲华连唤“夫君”,他是第一次听到元仲华这么唤高澄。这时才明白高澄为什么会在皇帝面前说世子妃是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娇养惯了,脾气不好。看来元仲华并不是真的和他治气,实在是因为心里对高澄牵挂太深。再联想到西魏的皇后,他的阿姊落英,他如何还能强求高澄去娶月光?
阿娈心里则是又惊又喜。突然听到元仲华脱口唤“夫君”,她顿时觉得事情有了转机,看来还是这个柔然世子反而起了作用。这时阿娈心里对柔然世子好感倍增。
阿娈正想着出去唤人进来把大将军抬到榻上去,这时门开了。居然是郎主的心腹、黄门侍郎崔季舒,还有久久不来的太医令来了。这太医令来得还真是时候。这时阿娈已经心里不计较此事。
崔季舒一眼看到高澄躺在地上,立刻几步上前,跪下来抚着高澄,大声唤道,“大将军!”
原本冷清得门可罗雀的馆驿里这时纷纷忙乱起来。高澄被抬到元仲华内寝中的榻上。太医令自然不敢怠慢大将军,立刻诊脉。好在是并无大碍,只说大将军这些日子忧劳太过,心力极费,又一时过于急怒,虚火上亢,可用凉药调理。
元仲华听了这才安心下来。
阿娈又请太医令给长公主诊脉,元仲华已完全心不在焉。
阿娈仔细听太医令吩说,长公主倒比大将军严重些,若持续高烧不退恐伤及胎儿。阿娈再三退请太医令调治。太医令这时见大将军也在此处,自然不敢再忽视了长公主,满口应承。
黑暗一丝一丝吞噬了天际最后一点光亮。黄昏渐渐远去,邺都完全沦陷在暗黑的夜色中。
馆驿庭院里,柔然世子秃突佳来回徘徊,时不时地看一眼屋子里暗淡的灯火。这时馆驿里已经安静下来了。他不知道屋子里的高澄有没有醒过来,他心里倒是对这个高大将军有了一丝同情。忽然明白,他肩负重任,不知道心里有多少说出来的苦。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高大将军,不是因为他是柔然世子,也许他们还能是至交好友。但现在只能是各为其国,各取其利。
屋子里,在昏暗的灯光中,只有阿娈是始终清醒的。她跪坐在屋角的席上,貌似平静,心里却始终不平静。时不时地看一眼躺在榻上的高澄和伏在榻边的元仲华。两个人都像是睡着了。
高澄晕厥后被抬上榻,一直未醒来。元仲华一直守在榻边,亲手喂他服药,自己也不肯吃太医令煎好后送来的药。她一直在榻边,不肯离开半步,后来是因为太累了,身不由己就伏在榻上睡着了。
阿娈时不时看一眼这两个人。忽然看到高澄的身子仿佛是动了动。她立刻起身走过去。
高澄慢慢睁开眼睛。第一感觉是腿上被什么压着。他肩头箭伤这时隐隐作痛,极不舒服。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心里突然有种惊惶感。屋子里很安静,听不到声音。秃突佳哪里去了?元仲华哪里去了?
他半撑起身子,想看看是腿上是什么,压得他很不舒服,觉得腿都麻木了。居然看到是元仲华正伏在被子上睡得浑然不觉,被子下面正是他的双腿。没敢动,又躺了回去。虽然身上处处不舒服,但此时心里已大定,唯恐惊醒了元仲华。
“郎主……”这时阿娈在榻前跪下来看着他。
高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忍不住又撑起身子看了看元仲华。元仲华还是毫无知觉。
阿娈知道她是昨夜未眠,这时累极了。
高澄这时觉得更累。因为殚精竭虑的时候太久了,一旦倒下来反而没有力气再起来。
阿娈看郎主没有吩咐,也不敢离开。看着高澄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又闭上眼睛,不明白郎主心里在想什么。
高澄又睁开眼睛,过了一刻,转过头来看着阿娈低语,“殿下醒了,尔劝殿下回府去。”
高澄心里其实是倚重阿娈的。元仲华刚嫁给他做世子妃时就是阿娈一直服侍在侧,这么多年一直未曾有过失。高澄也知道阿娈是一心为长公主着想。而且,在元仲华心里,阿娈不是个普通的奴婢。
但是高澄的吩咐让阿娈为难了。劝长公主回府,连郎主都做不到,她怎么能做到?况且她还知道,长公主看似性情柔婉,可如果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就很难改变。
阿娈看一眼熟睡中的元仲华,她在一瞬间做了个大胆决定。阿娈略低伏了身子,看着高澄用很轻的声音低语道,“长公主心里只有世子,只是忌讳东柏堂。”阿娈说时已经心跳,怕元仲华忽然醒来。
高澄听完这话却沉默了。他明白阿娈是用“东柏堂”来指代元玉仪,只是不敢在他面前用“外妇”这样的词。
阿娈看着高澄面色沉重的样子忽然惧怕了。看起来好像郎主很不高兴似的。难道郎主真是为了这个外妇就要休弃长公主?像传闻的那样要立外妇为世子妃?之前为她请封公主,认祖归宗只是一步铺垫?
如果真是这样,别说长公主再无回转余地,就单她刚才对郎主讲的话,郎主就可以要了她的命。
偏在这个时候,元仲华身子动了动,然后直起身子来,睡眼朦胧地看着躺在榻上的高澄和榻边跪着的阿娈。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高澄的双腿顿时轻松了,但这时已麻木无知觉,反倒沉重的是他的心。
“殿下可好些?”阿娈立刻抛开高澄把身子挪到元仲华一侧。
元仲华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因为刚才一直跪坐在榻前,后来又伏在高澄身上睡着了,这时她浑身酸麻。不自觉地自己抬起手来抚了抚额头,依然是滚烫。睡了良久,并没有退烧。
“殿下不肯服药,就算是为了小郎也不该如此。”阿娈忽然心酸了。想着也许以后元仲华能倚靠的只有她的孩子了。
“出去!”高澄忽然高声吩咐道。
阿娈被他这一声吩咐吓了一跳,不解地转头看着高澄。
元仲华也看着高澄没说话。
阿娈旋即明白过来,深悔自己刚才多言,这时不敢违拗,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高澄向元仲华伸过手来。元仲华一动未动,看着他努力伸向她的那只手,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殿下就不肯迁就下官一回吗?”高澄已经努力够着了元仲华的手,立刻紧紧握在手中,欠着身子,喘着气,看着元仲华。
元仲华被他一拉扯,又有裙子绊着,高澄用力甚猛,她已经倾倒下来。高澄趁势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抱着她一起又倒回榻上,再也不肯松开手。
“大将军无礼……”元仲华用力推他。他不是已经答应她,和她有约定,不会对她无礼,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高澄实在是迁就她太久了,忍得太久了,这时已经是忍无可忍,也烦了那种争辩,低头以唇封口。
元仲华先开始奋力想挣脱,实在奈何不了高澄不管不顾地大施蛮力,便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澄才抬起头来,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
“殿下与下官一同回府可好?殿下是下官的妻子,永不会变。”高澄看着昏暗的灯光中元仲华的面颊。
“大将军不是要立琅琊公主为嫡妃吗?”元仲华反问。她的表情就好像是很认真地在和他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下官从未有此心。”高澄坦言。“下官知道殿下心里不喜欢她,只是她现在有了身孕,下官若是弃之不顾,恐殿下也会以下官为耻。”高澄盯着元仲华,不敢放过她任意一个表情。
元仲华沉默了,心沉到了谷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过往的许多这时在眼前一一闪过。
洛阳王府中初次见到的那个怯怯的舞姬;他病在榻,她侍在侧,两个人的亲昵笑语;梦里那个引她入宫,心机深沉的白衣女郎;高髻丽服的琅琊公主……她独有的花香,口脂的味道。
是啊,元玉仪的奴婢说的很对,琅琊公主是她的长辈,是她的姑姑。现在她还有了他的孩子。她和她还有什么不同?她已经一步一步在取代她。
他已经明白表示,不会弃之不顾。
难道这事要让她去想办法解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离开,不想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