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一乘华丽的马车。秃突佳还是坐在车中观望外面邺城的街景。他在心里再一次感叹大魏的富庶。不能不说是大将军高澄这个辅国之臣有治国良策。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高澄。
高澄这时正襟危坐,闭目养神,看不出来脸上有任何的表情。自然秃突佳也不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想到刚才,高澄去长公主住的院子里时间并不长。也不知道他和长公主见面说了什么。出来时看不出来有异样,可秃突佳敏感地察觉到,这其中确实蹊跷。
他仔细打量袖手而坐的高澄。他穿的是官服,头上戴着三梁进贤冠,特别庄重。这时方觉得他身上别有权臣威仪,而不只是那个和他嬉笑的小郎君。秃突佳低头看了看自己,他也是朔方郡公世子,今日入宫也穿着官服,但是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别扭。
马车渐渐放慢了速度,外面街市已不见踪影,车止于宫阙东门之外,这是一处秃突佳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高澄带他走的是一条他从来没有走过的路。但高澄显然是驾轻就熟了,秃突佳跟在他身后仍免了不左右顾盼。
两个人一路谁都没说话。侍卫奴仆自然不能跟着一起都进宫,一路上只有高澄和秃突佳两个人。两个人谁都没说话。高澄一路昂首阔步,秃突佳在他身后侧跟随鱼贯而入。
绕过尚书台,进云龙门,再一路向北。中间路过高大巍峨的太极殿。秃突佳前次来没有机会留意过,此时觉得太极殿之壮大华美犹如天上宫阙。他一边跟着高澄往前走,一边仰面直视,暗暗咋舌。再看高澄,目不斜视,根本没看一眼。
再一路向北,穿过朱华门,右首之侧有一座殿宇名字叫做“含光殿”。含光殿在外朝之内,又在内朝之外。高澄特命在此再次安排谒见也别有深意。含光殿既不像太极殿那么正式,也没有昭台殿那么随意。
这恰恰像是和亲这件事情本身。如果缔盟时双方投契,那便皆大欢喜,自然可以在苑中昭台殿宴饮;如果双方没有共识,那便延国使入太极殿,示以上国威仪,公事公办。
路上高澄已经想好了。琅琊公主元玉仪的大兄、高阳王元斌有个女儿,年纪相当、姿貌怡人,是个合适的人选。这是前日崔季舒对他提过的。高澄也仔细想过,元斌这个人其实胆小懦弱,昨天又被他施之以威,必不敢再生二心,和济北王元徽那种软硬不吃的人不同。所以他的女儿如果做了柔然世子妃必会听令于他。
高澄心里想的是就令元善见给元斌的女儿赐一个长公主的封号,算作元善见的姊妹嫁给秃突佳。然后他再格外施惠给元斌,给他加官至尚书右仆射之职,如此恩威并施,算是把元斌拿住了。
心里已经想得天衣无缝,高澄这才想起秃突佳来,止步回身去看。忽然一笑,“贤弟想必是昨夜未曾安眠,今日困倦,我命人给贤弟另觅个安静的住处,必不再让贤弟受叨扰。”
高澄这一笑简直让秃突佳觉得一天的云彩都散了,顿时晴空万里。心里由衷感叹,怪不得别人都说大将军才是倾国倾城的佳人,果然如此。不过高澄这一笑让他也略觉安心,便笑道,“小郎君不必顾念我,馆驿甚好。若是长公主要暂居,弟便在旁另觅一宅便是,不必小郎君再麻烦。”
高澄只当他是客气,也未再说什么,两个人又联袂相携地往里面走去。
孰不知,秃突佳心里也尽在思量,等一会儿见了魏帝元善见该怎么说求娶长公主的事。见高澄刚才一笑,秃突佳无形中就觉得自己受到了鼓励。
等到了含光殿外,秃突佳看到那个白面团似的胖子乐颠颠地跑过来,满面是笑。
“大将军。”崔季舒也不顾自己官服在身,见了高澄就不庄重起来。不管怎么说也是黄门侍郎的高职,又是大族出身。这一点让秃突佳很看不明白。
“世子昨夜安寝?”崔季舒笑着向秃突佳问道。
“甚好,甚好。”秃突佳也学着这些中原士子们文质彬彬的样子。他想要不是崔季舒的安排,他昨夜便不能再见到长公主,自然是甚好。
见柔然世子如此满意,崔季舒心里大为高兴,表功似的看一眼高澄。
高澄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看了一眼,忽然又转过身去背对着秃突佳,狠狠盯着崔季舒低语了一句,“做得好事……”
崔季舒的笑顿时僵在脸上了,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不安地看了一眼秃突佳。秃突佳还是满面笑意地看着他,不像是对他有什么不满。
“勿让主上久等。”高澄吩咐一句已经往含光殿前石阶走上去。
秃突佳也跟上来。
崔季舒看着高澄的背影还是不明白。
进了含光殿高澄倒有点意外了。
不只是皇帝元善见,居然皇后高远君也在。更意外的是他的弟弟太原公高洋也在。
元善见不知为什么好像格外高兴,见到宦官导引大将军和柔然世子来觐见便满面笑意,形之于辞色。
皇后高远君是微微含笑,但那种笑让人觉得皇后高高在上、距离遥远,没有任何可亲近之处。皇后端庄淑慎得像是任何一个窟寺壁画中的观音娘子。
秃突佳其实最受不了的是太原公高洋的目光。一共就见了两次,回回都觉得那种目光让人浑身阴冷。直到现在他还有点不太敢相信,这个太原公是小郎君的亲弟弟。
长幼尊卑,各自尽礼。元善见赐座,高澄和秃突佳一个习以为常,一个感受殊恩,各自坐下来。
元善见其实心里也早有准备,这时看着秃突佳和高澄,随时预备着把握时机按己意行事。
倒是皇后高远君和太原公高洋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似是旁观。
高澄仔细看元善见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心里便算准了先发制人,面上谦恭地道,“陛下,柔然世子到邺城谒见陛下是为了柔然和大魏联姻的事。臣以为,既然朔方郡公还未送女儿前来,陛下又先允诺了世子的婚事,可先将世子的婚事办了。如此长幼有序,日子相错,也方便随后再办柔然公主的婚事。”
高澄说着看了一眼秃突佳又向元善见道,“到时候世子成了陛下外戚,大魏与柔然也骨肉相联,岂不是上天垂幸的大喜事?”
秃突佳心里一动,总觉得刚才高澄看他那一样,还有说的这些话别有深意。他怎么知道他会成皇帝外戚?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秃突佳心里警惕,表面上一点不露地看着魏帝元善见。
元善见点点头,满面笑意。看一眼高澄,又看一眼秃突佳。其实谁心里都明白,柔然公主的婚事才是重中之重。
皇后高远君极留意高澄的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这时看着元善见笑道,“陛下,大将军说的很道理。陛下要怎么施恩,还请明示。”
高澄觉得这话里像是要催促元善见说什么,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虽然他一向跋扈,这时反倒不好公然先抢在元善见之前“施恩”了。
只有高洋还坐壁上观。
元善见心里已有意把华山王元大器的女儿封为长公主嫁给秃突佳。济北王元徽没有适龄的女儿,华山王元大器与他交好,在元善见看来也是可靠的心腹,所以用元大器的女儿最好。
“陛下,臣有话说。”秃突佳突然跪直了身子大声道。
他声高震宇,把刚要说话的元善见吓了一跳。连高澄都是一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高洋也把目光放在了秃突佳身上。
“陛下,臣属意于陛下的妹妹长公主殿下,想求娶长公主为世子妃,请陛下恩准。”秃突佳说完已经叩首于地。
秃突佳话一说出口,所有人都怔住了。含光殿内立时鸦雀无声。
除了秃突佳之外的所有人都不明白了,半信半疑不知他究竟是意指何处。但几乎每个人都下意识又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高澄。
崔季舒看到高澄突然也跪直了身子,但是又慢慢坐了回去,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元善见。
元善见被高澄盯得身上一寒,因为高澄目光中满是杀气。
秃突佳半天听不到声音,觉得奇怪,由不得自己直起身子来仰视着元善见,“陛下?”见元善见神色不定。
“世子……世子说的长公主……是何人?”元善见又不安地看了一眼高澄。
秃突佳倒糊涂了,拧着眉反问道,“陛下不是只有一个妹妹吗?除了冯翊长公主还有何人?”他以为是大魏君臣都要反悔,心中甚是不满。
秃突佳突然看到他斜对面而坐的太原公高洋突然身子前倾,紧紧握住了自己面前矮几上的青釉盏,他正死死地盯着他。
秃突佳见他面上青筋都暴起了,更觉得这个人形容古怪。
“世子另选别人,长公主不可。”高澄不等元善见说话立刻便断然驳回。
崔季舒早就留意到,当秃突佳说出“冯翊长公主”的时候高澄眉棱一跳,目中满是杀气,几乎让他怀疑大将军立刻便要将这位柔然世子斩杀于剑下。
这下倒是帝后二人坐壁上观了。元善见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着高澄和秃突佳怒目而视;高远君则是左右为难不好插手的样子。
秃突佳脱口怒道,“小郎君何意也?有何不可?”他情急之下把私下里对高澄的称呼也说出来了。
只有殿角的崔季舒暗自被逗得一笑。
目睹这一切而幸灾乐祸的是隐于殿角帷幕后的中常侍林兴仁。他绝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样子。看到高澄陷入羁绊中,林兴仁心里是说不出来的痛快。
元善见终于开口道,“世子难道不知道孤的妹妹有身孕?”
秃突佳把头转向元善见,“陛下,臣当然知道。可是长公主虽有身孕,却无夫君。若是臣可得长公主为妻,必然会将长公主之了以为己之子。”他又转回头来看着高澄,目中满是不服。
秃突佳心里确实甚为恼怒。第一是因为他知道,两魏形势紧张,都想依仗柔然,柔然居中,有为己择利的便利。第二,他不满高澄。在长安,就是宇文泰也不敢对他如此蛮横,看来这个大将军比宇文泰还跋扈。他若是这时低服,难保以后柔然不会沦落到被大魏欲取欲求的下场。
秃突佳这话更把所有人都惊着了。不知是谁告诉他冯翊长公主没有夫君。所有人又都把目光放到了高澄身上。无人留意到,高洋看着长兄时目中满是恨意。
“蕞尔小邦,如此猖狂。陛下许尔婚事已是对尔之大恩,尔竟敢有此非份之想?岂不知大魏国富兵强,主上厚待柔然是教化之道,望尔野蛮之部能慕大魏文德而心悦诚服,从而两相赤诚相待。若是尔自恃铁骑,以为大魏可欺,岂不是坎井之蛙只见天之一隅?难道大魏无铁骑?不能踏平柔然乎?”高澄说着已站起身来。
高澄怒目灼人地盯着秃突佳。
秃突佳这时却是又气恼又不解,他也站起身来。本来要反驳,可是心里明白,高澄的斥责也算是实话。他也确是这两日见识了大魏的实力,他岂能有把握柔然铁骑真的踏破邺城?
秃突佳并不愚笨,他抓住了高澄话里的把柄反问道,“大将军究竟何意也?先许之以婚,又幡然而悔。和亲缔盟就是为了两相和睦,大将军急于出动铁骑,难道一开始就想着要厮杀不成?”他盯着高澄不肯示弱,虽然心里绝不会想着和大魏决裂,但表面上不肯低服。
秃突佳忽然一惊,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高澄问道,“难道是大将军自己属意于长公主,才不肯让我求娶?”
满殿里的人惊的惊,喜的喜,怒的怒。
高澄盯着秃突佳走上两步。他比秃突佳身高更高些,低头俯视着他道,“我有一言,尔听明白。念尔无知,我今日不计尔过,特为言明,长公主是我妻子,长公主腹中是我嫡系血脉,轮不到尔来向公主求婚。她早就是他人妇,尔来晚了一步。”他目光上下扫了秃突佳一遍,“今日话已说明,若再有犯,休怪我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