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高远君留意地看了一眼大兄,没说话。
元善见也笑道,“既然如此,世子不妨便住在宫中。只要世子喜欢,此等宴饮****都有。”
高澄看一眼元善见,笑道,“陛下与世子一见如故,视之为兄弟,此乃大魏与柔然和睦之征兆也。”
秃突佳突然心头晃过刚才那个影子,有点失神,旋即醒过来,笑道,“臣没规矩惯了,还是住在馆驿好些,以免辜负了陛下圣恩。”说着无意间扫了一眼殿内花团锦簇的命妇宫眷们。其实心里也知道不会找到那个人。
高澄和元善见都没有放过秃突佳的任何一个表情动作。两个人难得默契,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都知道对方在心里有算计,又深怕对方和自己想的相同,怕自己落后一步。
元善见先笑道,“大将军所言极是,孤与柔然世子一见如故,觉得世子深类我弟。”
高澄含笑看着他。
元善见的意思好像要给秃突佳赏赐什么爵位似的,好表示自己确实视他为弟。甚至可以直接就让秃突佳改名换姓入宗室,真做他的弟弟。
高澄是这么以为的,觉得这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谁知道元善见忽然笑道,“既是和亲,不妨喜上加喜。郡公女儿未来之前,世子在大魏娶个新妇做世子妃岂不更好?”
高澄一怔,这话居然让元善见先说出来了,元善见也想到这个了。
秃突佳也怔住了,没想到魏主会是这个提议。娶个大魏公主做世子妃,他从未想过。但这时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不知为什么,眼前又是刚才那女郎的影子。她不就是个长公主吗?
元善见和高澄都齐齐看着秃突佳。
高澄看他怔怔的,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深怕事情太急切了反出意外。干脆笑道,“不急,不急,来日方长。陛下今日宴饮已久,世子初来,可否先让世子回馆驿中休息。来日再议和亲之事?”
元善见也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暗想,就算是给秃突佳娶世子妃也要好好物色,千万不可急切。此事决不能让高澄占了先机。笑道,“大将军说的甚是。”
秃突佳这时猛然醒悟,怕这事这么随意一提,过后又生变,干脆笑道,“陛下和大将军之深恩厚意臣感恩不尽,愿娶陛下姊妹,永为大魏之臣。”
元善见心里一松。这下他可以安心物色人选,封作长公主嫁给秃突佳。
高澄也觉得正合心意,开始在心里想着物色什么人。
秃突佳暗想,若是真成了大魏皇帝的至亲,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柔然,也是大大的好事。
宫宴终于在欢洽之中结束了。
出宫时天色将晚,雨势依旧。
秃突佳对于今日魏宫中的谒见结果极为满意。他明白,这时候不管是大魏还是柔然,表面上都想谋求一种亲密的关系。别说私下里如何,至少表现上也要有那种亲如兄弟的感觉。
秃突佳是柔然世子,自然一切都可利用,哪怕是自己的婚姻,只要先为柔然铺就大路,将来一步一步因势利导地壮大起来就好。他当然也明白,魏帝元善见也好,辅臣大将军高澄也好,和他的心思一样,也是为了大魏营造良好关系以求全力对西寇,不是真的把柔然视作兄弟。
阙门外看到宦奴在雨中撑起一柄油伞,伞下正是高澄和一女郎。秃突佳这时顾不得雨,走上几步离近些仔细瞧,高澄和那个女郎极亲密地并头低语。高澄虽未有任何亲昵动作,但那女郎身子略倾向于他,显然是和他关系不一般,并无不自在之处。
看装扮,女郎高鬟华服,定然不是一般人。秃突佳想,难道这女郎就是来时那个苍头奴口中说的那位“公主”?刚才宴上定有此人,只是他没有留意到。在昭台殿内也未见高澄和她说过话。
秃突佳并不知道他进殿之前发生的那些事。
雨中伞下的高澄和琅琊公主元玉仪并没有注意到秃突佳已经快走至他们身后。
“公子,狸奴心里害怕。”元玉仪泪眼朦胧地抬头看着高澄。
刚才高澄吩咐她先回东柏堂,他还有事要去渤海王府。元玉仪正中下怀,但口中所说却截然相反。
“怕什么?”高澄见她面上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便格外温柔有耐心。他心里是舒畅的,元玉仪有了公主的名份他觉得是一件可他心意的事,反倒让他心里不会觉得对她有亏欠了。
“狸奴怕回去被长公主教训。”元玉仪嚅嚅道。“主上赐封的事狸奴之前一点都不知道。狸奴也无所谓公主的爵位,只要在公子身边就最好。”元玉仪眼圈已红。“长公主如今住在秋梓坊,一直不肯让狸奴拜见。”元玉仪说着已经泪下。“狸奴忽然得了爵位,怕长公主心里不痛快。”
其实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元仲华心里会不痛快。而元玉仪这话更像是一种暗示。她还趁此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她不需要去假装什么,她眼前这个男人就深深地在她骨髓中。如果没有元仲华这个嫡妻,又会是怎么样呢?她已经是琅琊公主了啊。
高澄却在心里不以为然。元仲华他总是要送回府中去的,时间不会太久。而元玉仪,他们的露水姻缘何去何从他从来没想过。随性而至,随性而去,她难道还会在乎吗?只是这时的元玉仪是深深眷恋他的,她这么取悦他,他又岂能煞风景?
“长公主何必教训你?你与公主不需亲如姊妹,只要汝对公主能礼尊也就是了。”高澄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觉得元玉仪想太多了。
元玉仪当然能看明白他的态度,便收了泪,破颜一笑。忽然抬手攀上高澄的肩头,在他身边低声道,“狸奴回去换好舞衣,等公子回来。”
高澄心头一动,想起确实是好久没看她跳白纻舞了。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只让她跳给他一个人看……想到这儿心头几乎快忍耐不住了。
元玉仪抛开高澄走出两步,又回头一笑,“公子快些回来。”
高澄按捺住了又吩咐道,“勿要扰了长公主。”他一直未见元仲华,心里甚是牵挂。
秃突佳看了一眼回眸一笑的元玉仪。觉得高澄的禁脔也和他的弟妹一样,泯然众人。
“小郞君!”秃突佳欢快地唤了一声,几步奔过来也钻入伞下。
高澄被这一叫吓了一跳,但不动声色地抛开元玉仪回过身来。看秃突佳身上都被雨淋湿了也不在意,一副很兴奋地样子,便问道,“天色晚了,贤弟若无事也回馆驿去吧?”
他已经让崔季舒去给秃突佳换了一个住处。总觉得在林泉舍中与梁国七皇子萧绎住在一处不好。
“无事无事,日后在邺城全都仰仗小郎君,今日说的话可不能不算数。”秃突佳笑道。
高澄没想到他竟这么上心,自己心里暗自想着一定要尽快物色一个合适的人,表面上却笑道,“贤弟真是心急,难道今日在宫中已经遇到让贤弟倾心的人了?”
他本是随便一问,没想到秃突佳脸红了,只说,“小郎君取笑我。”
高澄心头大喜。虽不知他看中了哪个公主,但不管是谁,先把和亲的事达成再说,便笑道,“贤弟只管告诉我,我一定成全贤弟。”
秃突佳却笑道,“多谢小郎君。”
高澄也没再往下追问。
东柏堂外远处,太原公高洋一直徘徊不去。从大雨,到雨停。他身上的衣袍被雨淋湿,又渐渐变干。那替他撑伞的小奴根本就追不上郎主的步子,今日郎主如同疯癫了似的。不过小奴也见多不怪了。
他一直未看到冯翊公主元仲华。但他知道她已经回了东柏堂。
刚刚又看到回来一乘华丽的马车,正是新获封的琅琊公主元玉仪。那个曾经住在他的太原公府的舞姬,是皇帝元善见赐给他的,后来又被大兄高澄强行带走。他对元玉仪虽无感,但大兄抢走了这个原本属于他的人却是事实。
东柏堂里,一个见弃的世子妃,一个没名份的外妇,两个大魏公主都被安置在他大兄的公署中。高洋总觉得有点讽刺。
这时一个黑衣侍从潜来,至他身边低语道,“郎主,大将军去了渤海王府。”
高洋点点头没说话。
元玉仪回了自己住的木兰坊立刻便重新梳洗更衣,高髻丽服焕然一新。对着前后左右几个奴婢手捧的几面铜镜,来回顾盼地仔细瞧。以后她也是公主之尊,得要些公主的气派才是。这对于她来说,是新鲜的东西。那个乖顺的舞姬以后就只是大将军高澄一个人的了。
原本安静的东柏堂喧闹起来了。
秋梓坊中,因为庭院中没有草木之盛,不像木兰坊的庭院中常年花团锦簇,所以到了秋天肃杀的季节更显冷清。
除了阿娈没有两三个奴婢。这时都一句话不敢说地被阿娈指派着收拾东西。气氛显得很凝重。
冯翊公主元仲华自从回来以后一直坐在大床上倚着凭几。这么长时间没有动一动。阿娈有时过去觉得公主是在假寐,但仔细看她眼角又总有泪珠滑落。公主岂能真睡得着?
元仲华除了吩咐收拾自己的用物就没再多说一句话。一幅疲备到极点的样子。别人看来即便不问也能明白,她定是心事重重。
阿娈已经把一切都按照公主的吩咐整理好了。刚进来要回禀,看元仲华已经睁开眼睛,不像是刚才假寐的样子。她没再劝什么,因为知道现在如果非要强迫公主留在东柏堂无疑是让她心里难受。
有一处国使用的馆驿在邺城之南,与邺城之北的东柏堂遥遥相隔,又一直空着无人居住,倒是个暂住的好地方。阿娈已经命人去打扫收拾。
阿娈走到元仲华面前刚要回禀,话还没说,就听到外面有喧闹声。她仔细一听,觉得很混乱。看一眼元仲华,元仲华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不知道她心里想到了什么。
这时门打开了,进来一个奴婢,满面的委屈不悦之色,急趋至前不敢抬头回道,“殿下,琅琊公主来拜见。”
原来是她。
阿娈训斥道,“不是说过殿下欠安,不许人打扰,连大将军也吩咐过不许她来见公主。”
奴婢可能是刚才受了什么委屈,听了什么不好的言语,这时又遭阿娈训斥,低头回道,“琅琊公主说不拜见长公主是无礼之举,总在一起不能总不相见,就是为了大将军也该两相安好,不要让大将军烦忧,也请长公主不要陷她于无立身之境。”
话里的意思,琅琊公主处处有理,无理的冯翊公主元仲华。不接受拜见是任性,而且让大将军高澄烦恼,也让琅琊公主元玉仪无处立身。阿娈一听就怒了,指着奴婢斥道,“这样的话也敢来回禀公主?不见就是不见,你只管挡在外面。若是气着了公主,生了什么枝节,郎主岂能饶尔性命?”
奴婢吓得脸都变了颜色,赶紧诺诺而退。
阿娈回身看着元仲华,走近她身边,似是等她吩咐。
元仲华抬起头来,泪珠从眼角滑落,但面容决绝无犹豫,吩咐道,“此处不清静,早知如此就不该来。”
阿娈也哽住了。元仲华心头的悔意她也有。如果从大将军府出来没有来东柏堂,这些日子应该已经安置妥当了。只怪之前疏忽了这里还有元玉仪这个人。更没想到她居然也有认祖归宗得爵位的一日。今日看来,她已经和元仲华身份相同了。
渤海王府里倒是很清静。
大将军高澄的母亲、王妃娄氏还在晋阳尚未到邺城来。高澄的幼弟大多也不在邺城。父亲高欢只身赶到邺城就是为了阻止儿子高澄令皇帝元善见废皇后。这些日子这事已经平静下来,高欢倒是一直深居简出。
凡是有故旧拜见高王、大丞相,也总是一副诸公须尊大将军之意的样子。
才下过雨,难免有些泥泞。高澄这时倒是心里放松的,看一眼天边远处似波涛而聚的云层,觉得此时的秋风吹来冷冽又清爽,说不出的惬意。这时有丝竹声远远传来,时有时无地在耳边,他一霎时有点恍惚,竟至不知身在何处。
奴婢引着他往大王燕居的那院子里走去。等他看到那院子的时候,也同时看到,在院子外面的门口有人跪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