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抬头看到她的夫君、皇帝元宝炬正被宫婢扶着立于殿外的檐下,怒目看着眼前的场景。
自从大婚那一夜凤仪殿大乱之后,落英几乎就再没有见过元宝炬。至少在她映像中,她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夫君了。至于究竟有多久,她已经记不清楚。以至于久得她对元宝炬的记忆都要模糊了。
这时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这个已经显出苍老之态的中年男子,难道就是新婚那夜对她柔情似水的夫君?虽然那一夜他把她当作别人,但至少落英也知道了她的夫君温柔时几乎要把她融化了。
元宝炬发髻凌乱,髭须丛生,面上沧桑,衣衫不整。显然是听到了吵闹声从榻上起来,问清楚了是什么事立刻就出来了。他身上披着件外袍。落英留意到当那件外袍快要滑落的时候,他身边的宫婢轻轻走上前帮着皇帝重又把外袍披好。
那宫婢动作轻柔,她的夫君任凭她动作之间在他身前、身后地亲近他。落英心里酸楚得难以忍受,怔怔地看着那宫婢,竟忘了自己的来意。她突然觉得自己连他身边的宫婢都不如。至少那宫婢还能时时在他身边亲近他。
太子元钦看到父皇强撑着病体出来,他满心愧疚,把匕首合入鞘中递给身边的心腹宦奴阿秀,然后关切地看着父亲,并不说话。
元宝炬自然看到了落英。他心里是厌恶看到她的。而眼前的落英也同样让他觉得陌生。这女郎发乱衣鄙,没有一点仪容,又带着满腔怒意。刚才他也看到了她像个男子一样和太子元钦撕扯在一起,连寻常门阀家女郎的规矩都没有,哪儿还有一点皇后的母仪之姿?
以前的落英在元宝炬眼里至少还是有一点夺目的美艳,虽然太耀眼、太强势。现在,就连唯一的那一点美丽也没有了。
“皇后夜半不眠,闯到孤的寝殿来有什么要紧事?”元宝炬看郁久闾氏既不向他行礼也不说话,就只是痴滞地看着他,便有点不耐烦地直接问道。
这一问提醒了落英,记起自己的来意。她先是伸出手臂,桃蕊上来扶住她。落英走到元宝炬近前,草草一礼,看着元宝炬回道,“主上久不宣召,妾几乎忘了陛下的样子,因此失礼。”
落英并没有低头垂眸,而是直直地盯着元宝炬。这回答更像是质问,在质问她的夫君对她的冷落。
元宝炬对于她自恃柔然公主的身份不把他放在眼里,以及对前皇后乙弗氏的妒恨,还有对他那致命的伤害都是不能容忍的。而她居然还敢质问他,真让他火冒三丈。但是他一惯会隐忍,这时已经不可改变。他顾虑重重,只能接着再忍。
“皇后就算是想见孤,也用不着夜半前来。又和太子在庭中……争执……大魏毕竟不是偏邦。如此无礼,成何提统?”元宝炬最终还是把话说得比较含蓄。眼前场景已经让他灰心、失望到了极点。哪怕这就是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都没关系,但至少要有皇后的妇德。
“陛下,无礼的是太子。是太子先骂妾是‘鄙妇’!”落英心里委屈得很。就算是元宝炬不喜欢她,也不能这么诋毁她,明明是太子无礼在先。
“皇后要是没事就赶紧回凤仪殿去。”元宝炬实在是没耐心再和她纠缠下去了。
太子元钦一直不说话地在一边看着。他看地出来父亲甚是为难,所以也就忍了。
倒是阿秀急急地总是窥探宫门,不知道为什么大丞相还不来。
“妾确是有事。”落英看元宝炬对她的态度如此不耐烦又冷漠,她昂首挺胸起来,这时方才觉得原来她肚子里这个孩子才真正是她的依靠。“刚才太医来凤仪殿给妾诊了脉,太医亲口告知妾已有身孕。”她转头看了一眼太子元钦,又转过头来看着夫君元宝炬,“陛下马上就要有嫡子了。”她有意把“嫡子”这两个字念得很重,然后示威似地看着元宝炬。
所有宫婢都惊讶地抬头看着皇后。人人都知道皇帝已经不能再生育,知道后宫再不会有子嗣出生。可是谁都没想到,皇后居然已经有身孕了。
而这时,稍有敏感的宫婢已经把目光暗窥于太子元钦。
宦奴阿秀惊得张大了口盯着皇后郁久闾氏。倒被皇后的心腹桃蕊看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桃蕊这时也跟着有点趾高气扬起来。她此刻才明白在大魏宫中,皇帝嫡子是什么样的重要身份,心里暗想着,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个嫡子给皇后出气立威。
“尔真是胡言乱语!”太子元钦经不住宫婢们暗中的目光,已是大怒,脱口便斥道。
落英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也转头怒道,“太子竟像个乡野竖子一般如此无礼?再要口出污言,尔也休怪我不客气。”说着已经向元钦走过来。
“父皇并没有宣召汝,哪里来的身孕?”元钦迎上落英,早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该是“母子”,这样的话也不该是他说的。何况其中细节他也并不可能完全知道。只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刺激他了。
他本来是嫡长子,现在以太子的身份却降为庶子,难免尴尬。如果柔然皇后真的为父皇生了嫡子,嫡子身后又有强大的柔然可汗为外戚,那对他来说可真的是太大的威胁了。所以元钦情急至此。
“殿下息怒,不可造次。”阿秀在元钦身边低语,拉住了他的主人。
“是不是主上的种,主上自己知道,轮不到汝小儿辈在此多口。”落英半天没听到元宝炬说话,心里已经不悦。而太子元钦居然不记得自己“儿子”的身份,不顾体面地在此与她争执,元宝炬还是不说话,落英心里已经是怒极了。
元宝炬手扶着刚才的那个宫婢从殿前石阶走下来。他面色难看极了,只有那近身的宫婢知道皇帝此刻身子颤抖得厉害,因此而更贴近了他,用自己娇小的身子支撑着皇帝不堪重负的身体。
元宝炬心里最大的精神支柱已经被砍断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者是他真的听错了?自从他被踢伤之后,心里最大的安慰就是从此绝了子嗣,也算是为儿子、太子元钦多了一重保障。如果说他废了的身子是对儿子的保护,他也总算是可以在心里平静接受了。
可是现在郁久闾氏忽然说她有孕了!
元宝炬不自觉地用手臂揽在那宫婢的肩上,用那宫婢原本也瘦弱的肩膀来支撑自己。
但是这个动作在落英看来就是她的夫君分明把那个宫婢揽在了自己怀里。她原本并没有太关注那个奴婢,可是这时她已经被这个动作深深刺激到了。她忽然放弃了太子元钦,不自觉地向着元宝炬走来。其实是看着那个奴婢走来。
太子元钦已经被阿秀拉住了。
阿秀再一次向宫门外探看。猛然看到门外似有衣裾闪过,心里大喜,可又存疑,不知道是不是大丞相来了。
“皇后刚才说什么?”元宝炬实在是无力,扶掖着那宫婢站稳了,不死心地问道。“太医令怎么说?是真的吗?何时有孕?”
那宫婢本来瘦弱,有点承受不住皇帝这么倚靠着她,可她又不敢不尽力,于是两只手臂一前一后地抱扶着皇帝的腹和腰。在落英看来倒好像是她主动倚伏在元宝炬怀里一样。
落英几乎是双目冒火地慢慢走过来。
元宝炬的质问把落英几乎逼到了绝处。他竟然不相信她?难道会是她和别人的孩子让他冒认吗?她想都未想便脱口道,“是不是陛下的子嗣陛下自己难道不明白?也难怪陛下总是思念废后乙弗氏,怕还是因为念着乙弗氏和大丞相所生的孽种吧?难道陛下竟以为那孽种才是自己的子嗣?反放着亲骨血不肯相认?”
这话又是让人大惊,甚至比刚才的什么太子继位,从胡俗娶后母为妇更让人惊愕。若说刚才是让人暗笑,那么现在就是让人听都不敢听。刚才说的话毕竟是常理,虽不可说,但听听无妨。现在说的话是宫闱秘闻,关键又事涉大丞相宇文泰,这才真让人心惊。
宇文泰和乙弗氏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事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明白的,也没人敢说。这时落英公然拿来抖出来,虽说是扫了元宝炬的面子,更重要的是犯了宇文泰的忌讳。听到的人没准儿都会被一起灭了口,所以在场人人色变。
“你……”元宝炬气得指着落英说不出话来。这事本来就是他心里一道伤口,提不能提,想不敢想,这其中的复杂不是落英能知道的。
宫婢用力抱扶着皇帝,以免他摔倒。
“匹妇该死!“元钦却是忍无可忍。对于他来说,这是辱及其母,绝对不能忍的事。这事他当然也早就知道,可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公然说出,让他在心里连对岳父宇文泰都多了几分憎恶。说到底都是因为岳父的不当行径才让他有今日之辱。再看看父亲苍老无力的样子,更深痛其在帝位却被权臣操纵的傀儡之痛。
落英这时双目冒火,根本没功夫看元钦。
“该死的奴才!“她大步走上来,忽然狠狠一脚便踢过来。
庭中奴婢惊叫连连,皇后居然向着皇帝一脚踢过去。
元宝炬也看到了,他脑海里闪过新婚那一夜的情景,再见落英又是这个彪悍的样子,他连连受打击,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倒下去。
然而,所有人都猜错了。
扶掖元宝炬的那宫婢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被狠狠踢中,只来得及闷闷地“哼“了一声就倒了下去。到头来连原委全然不知就做了鬼。
元宝炬因为没有人扶持的人,又心头如死一般,这时也晕倒在那已死的宫婢旁边。
元钦一声大吼,挣脱了阿秀的拉扯便向落英奔来。
落英转身迎上。
眼前就是一场惨变。
“住手!“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是个女子,但声音冷厉,让人心头一震。
这声音里带着无限的威慑力,所有人遁着声音望去。元钦和落英都不自觉地止步停手,也看过去。
元钦身边的阿秀顿时大喜。
大丞相夫人元玉英缓缓走过来。
元玉英穿着深色袍服,衣饰庄重,她步子沉缓,目光如炬,身后尾随着许多的婢仆。
在大魏的长公主面前,所有人都失了气势。
元玉英走到元宝炬面前,“把主上抬进去,传太医令来。“眼看着元宝炬晕在地上无人管,元玉英突然想起了她的弟弟,先帝元修惨死时的情景。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何况这还与当年情形不同,挑衅的还是个出身偏邦的皇后。
她看看着宦官、宫婢们抬走了皇帝,又拖走了宫婢的死尸,清理了痕迹。
元钦和落英都看着这位大丞相夫人。她不用说话,只要站在这儿,一举一动就都是气势实足,让他们心里产生一种说不明白为什么的惧意。
“姑母……“元钦毕竟这时心定下来。
元玉英转过身来,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扫了一遍。“主上圣体有恙,宫中当以此为大事,处处顾忌才是,为了些许小事吵嚷起来,惊了圣驾,为妇为子者又该当何罪?“
阿秀听长公主提纲挈领,心里甚是佩服,暗中推了太子一把。
元钦向着长公主拜了一拜,“姑母教训得是,是我失礼了。“
落英面上忿忿之色不平。
桃蕊也暗中撇了撇嘴。她知道这位“长公主“不过皇帝的族妹,关系并不亲近,原本也只是先帝的长姊而已。必定是仗着大丞相夫人的地位才敢管这个闲事。一个身份并不名正言顺的”长公主“,难道还能大过皇后去?
元玉英却已经不再看落英,瞧着元钦道,“主上的病刚刚有了些起色,太子一直侍疾,恐怕还要再辛苦几日。“
“听从姑母吩咐。“元钦顺风而下。他的主要任务是侍疾,自然不该再留在这儿。
元玉英身后的南乔看着太子退下,心里紧张起来,不由走上几步贴主母近些,以防有事。她心里明白,主母的病比皇帝更甚。只是皇帝的事有长公主替他料理,长公主的病又有谁来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