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躺在床榻上的元仲华忽然醒了,一瞬间就睡意全无。
床榻上衾乱枕空,只有她一个人。昨夜夫君高澄一直和她在一起,她还能记起就在刚才他对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可那些又不像是真的,好像他从来没来过。
元仲华突然心跳得厉害,从来没有过这么害怕的感觉。他究竟去了哪儿?去做什么?元仲华从榻上起身,腹痛感慢慢袭来。也许是因为她刚才的动作有点不够缓和。腹中的胎儿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动起来不停,这让元仲华心里更乱了。
元仲华掀开床帐出来,四下一瞧,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足以让她听到外面雨滴的声音。雨滴的声音冰冷而有节奏感,显得那么冷漠无情。她只穿着裸露肩背的宝袜,这时随手拿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一种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高澄身上的味道,刺激得她几乎泪流满面。低头一瞧,这袍子正是他昨天来时穿的那一件。元仲华忽然间心里酸涩无比,下意识地裹紧了袍子。
这袍子对于她来说好大,几乎可以完全把她罩在其中,就好像在他怀里一样,他的味道将她周身包围起来,这又让她心里踏实、安定。元仲华忍不住低头嗅了嗅那种气味,特别地让她眷恋。
元仲华刚想叫阿娈,突然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她慢慢往外面走去,一边仔细听,心里下意识地觉得有什么事。
这时门打开了,正好阿娈走进来。元仲华见是阿娈,心里略松了口气。但让她意外的是,跟在阿娈后面进来的人居然是月光。月光衣饰周全,面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显得有点沉重。这是元仲华第一次见到月光这么没有神采的样子。不仅面色暗沉,而且眼周全是青黑色,就好像是一夜没睡着。
看到元仲华走出来,阿娈也有点意外。她想起刚才世子临出去时的吩咐,便丢开月光走上来,勉强笑道,“夫人怎么起来了也不唤人?”说着便是要命奴婢进来服侍元仲华洗漱的样子。
“世子呢?回东柏堂了吗?”元仲华下意识地问。因为在她心里,东柏堂几乎就是另一个大将军府。高澄如果不在府里就会在东柏堂,反倒回府里像是偶一为之,仿佛东柏堂才是他常居之处。
阿娈和月光都没说话。两个人心里各有各的为难。
“殿下”月光唤了一声走上步。但是阿娈忽然把她拦住了。这时阿娈命那些奴婢先退了出去。
“究竟何事?”元仲华不解地看着阿娈和月光。她就是再不留心这时也能看出来,肯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阿娈心里想的是,不管是世子逼着主上废后,还是风传世子要废世子妃,元仲华全都不知道。这时候要是突然让元仲华知道这么多原本瞒着她的重大消息,她是否能接受得了。尤其世子妃现在有身孕,会不会情绪失控伤及腹中孩子?这也是世子的用意,所以才吩咐她别让世子妃出去。可是高王都已经闯到大将军府来了,这行为本身就已经说明高王的意思了,这消息还能瞒得住吗?
月光这时觉得夫君高洋的叮嘱是有道理的。这些事都是瞒不住的,与其到了瞒不住的时候元仲华自己知道,还不如事先遁遁善诱地告诉她,好让她心里有点准备。她和夫君高洋一起急匆匆来了大将军府,她不便掺入到高氏父子三人之间的纷争中,她能做的只有来探望元仲华。这时月光心里对这个长嫂甚至是有点怜悯的。她的夫君炙手可热,她的兄长是天了,那又怎么样?她也会被逼迫到这样可怜的境地:孩子还未出世,自己就很可能马上被休弃。
她本来没想着这些事是由她来告诉元仲华的。可是刚才阿娈拦她的举动说明阿娈对她是有戒备心的。月光忽然想到,这么大的事元仲华都一点不知道,也可想而知,世子高澄是如何费尽了心机去保护元仲华的。
这事一想明白了就让月光心生羡慕。她日思夜想只能深埋在心里的人,而他心里的那个人就在她眼前。所有她得不到的,元仲华都可以轻易得到。月光一眼就看出来元仲华身上穿着的那件袍子是高澄的。
想象得到高澄穿这件袍子的时候是多么的风姿卓绝。这时这袍子紧紧裹在元仲华身上,突兀地显出她的腰身。那是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世子有事出去了,”阿娈看一眼月光,安慰元仲华,“外面下雨,世子让夫人在寝中休息,别出去。”阿娈有点语无伦次。其实她心里也是纠结的。她实是不知道世子究竟是什么心思,可是高王已经闯进来了,高王的心思昭然若揭。世子就算是想保住世子妃,能拗得过高王吗?
元仲华不相信地看着阿娈。她和她相处日久,看得出来她的情绪与平常不同。
月光这时心里完全是反感的。元仲华被瞒得一丝不知,这对元仲华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对元仲华一直都是有好感的,此时她只是不忍心就让她这么被蒙在鼓里,然后就有可能突然去面对一个对她来说可怕的结果。全天下谁能拦得住她的大人公高欢。
“太原公夫人!”元仲华忽然叫了月光,她从来没有当面这么称呼过她。“你说,究竟出了什么事?”元仲华看了一眼阿娈把目光放在月光身上。她已经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她心里不可能没有怀疑。
月光也从来没见过,原来元仲华也可以有威仪。
夜半未到凌晨时,阿娈大声唤“世子”,阿娈是不懂事的人吗?夫君高澄匆匆而去,未着衣,未梳洗,有什么要紧的事让他不得不赶紧离去?凌晨时昏暗如夜,天阴大雨,她的弟妇太原公夫人突然而至,直入内寝,这又是怎么回事?她虽然也隐约觉得弟妇和夫君之间好像有点什么,但月光在她看来不是那种有心机的人,不会那么处心积虑地去接近她的夫君。她这时闯进来难道不怕撞上丈夫的兄长吗?
元仲华知道从阿娈那儿问不出什么来,所以她要问月光。
阿娈看着月光拦着她也不是,不拦着也不是,她自己也无措了。
月光看着元仲华,没有躲闪。在昏暗中元仲华的眸子清澈透亮。“大王来了。”月光终地下了决心,先缓缓说了一句。
元仲华没说话,不解地看着月光。她心里想的是,大人公高欢这么早就来了,想必是从晋阳日夜兼程赶来的。月光怎么不去拜见大人公,反来找她?是要邀她一同去吗?不知道王妃娄氏来没来。
月光和阿娈都盯着元仲华,看她一点反映没有,她们就都知道她一定是没明白,心里都由不得叹息。
“公主知道大王为什么忽然来邺城吗?”月光问道。
元仲华想了想,反问道,“是西寇又起衅端了吗?”也难为她居然还能想到这儿。
阿娈越听越紧张,觉得像月光这种诱导法,还不如干脆直说呢。
“非也,是因为大将军让主上废了皇后。事关重大,所以大王兼程赶来邺城。”月光看着元仲华又说了一句。
元仲华大惊失色,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脱口问道,“阿惠为什么要让主上废了皇后?”在元仲华心里,高远君不是外人,既是她小姑又是她长嫂。事涉她兄嫂,既是国事又是家事,既有母家又有夫家,这事与她关系太大了。只是她现在还不明白,这正是高澄为了保全她的计策。
猛然听到元仲华脱口叫出了“阿惠”,月光心里像是被突兀一刺,又痛又痒。竟还有遐在心里想,元仲华和高澄私下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叫他的吧?所以情急之下才会脱口而出。
“大将军让主上废了皇后向朔方郡公求娶柔然公主立为皇后,以和亲和柔然结盟,以抗西贼。”月光把高洋教她的话告诉元仲华。“宇文黑獭已经让元宝炬废了皇后乙弗氏,立柔然公主为皇后。大将军也不得不如此。”
元仲华更不明白了,不解问道,“大将军为何要学宇文黑獭?那朔方郡公四处嫁女儿,个个做皇后,他心里究竟是看重大魏还是看重西寇?他又能有几分真心?”
元仲华随意说出来的话把月光和阿娈都惊到了,这是她们想都没想过的。所以也不能说元仲华什么都不懂,至少她不是愚笨的人。
而元仲华不解之处在于,如果按照月光说的,高澄做这样的决定也是不得已,高王不会只看重女儿不看重社稷,不应该生气啊。怎么会急匆匆从晋阳赶来?大将军府如临大敌,不是因为高王大怒又是因为什么?高王究竟是为什么大怒?
“公主不明白,大魏与柔然联姻势在必行,不然朔方郡公便会全力助西贼与我为敌,到时候大将军又能如何?只是大王的意思是皇后不可废,要大将军自娶柔然公主。”月光终究没忍心说出高王的意思是让高澄废了元仲华。但这个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元仲华沉默了。她心里觉得恍惚,不像是真的。但是这些日子以来的奇怪处一一都映证了月光的话是真的。她也隐约觉得府里有风言风语,只是阿娈总拦着不让她知道。阿娈也总怪怪的,原来就是为这事。夫君高澄也对她忽远忽近,心不在焉,正是为这事无疑。
可是他终究没有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高王的意思元仲华完全明白。自己的女儿主大魏中馈,怎么能让给柔然公主?所以两相权衡,只能舍了她这个其实无权势的大魏长公主再去为世子求娶柔然公主。她的兄长元善见与她不亲厚,而且也只是个傀儡皇帝,毫无疑问是不能和实力强大的柔然可汗相比的。
她在心里默默叫了一声“阿惠”。忽然想起来,高王突然而来,正是为了逼迫夫君休弃她。而刚才他离开之前的情景历历在目……想到这儿元仲华猛然清醒过来,撇开月光和阿娈就往外面走去。
“殿下!”阿娈失音惊唤,急忙拦住元仲华。她从来没见过元仲华这个样子,平静又失神,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是什么都明白了。
月光也慌了。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元仲华是什么样的人,却贸然说了这些本来不该是她说的话。
元仲华回头看了一眼她们二人,目光将阿娈和月光都震慑住了。阿娈和月光被她盯得颤栗而不敢动。
不知道这一瞬究竟有多长,元仲华终于打开门走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在雨幕中什么都是模糊的,所有的一切都不清晰。
高澄像是不认识一样盯着他的父亲高欢。刚才父亲说的话言犹在耳,父亲的意思非常明白。妹妹高远君的皇后之位不可更改,大魏宫廷中馈必须是皇后高氏主持。他和世子妃元仲华必须分开,元仲华更不可能以妾室身份留在他身边,元仲华只能以长公主的身份再嫁,从此与他再无关系。
有谁替他想过?他千盼万盼的嫡长子,不但要由嫡变庶,还要一生下来就被迫和生母分离。那是他和她的儿子。
元仲华刚刚为他产子,立刻就要重以长公主的身份再嫁。妻与子之苦,除了他,谁还会放在心里?在别人眼里都是不屑一顾的,哪怕是他的父亲。而他,在他们心里,可能根本就不是“人”,不该有人的七情六欲。可以对这些至关重要的人都轻易抛开一边,根本无所顾忌。
可是他不是个普通人,他是掌国的权臣。他身后不只有恭敬和谄媚,除了虚伪的奉迎,还有无数人的冷眼旁观和数不清的阴谋窃取。行在高处,一步踏错、一步踏空,等着他的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高澄忽然明白了,如果他保不住自己,就保不住元仲华。想保住元仲华就要先保住自己。只要他保住了自己,哪怕元仲华真的是嫁作他人妻,只要他有权势,只要他愿意,他一样可以夺回她,一样可以专宠她。
“儿子不是为了公主,就是为了大魏社稷想,所以儿子不能休弃公主。”高澄冷静得语气里几乎没有一点温度。
高欢看着他没说话,在心里感叹,他的儿子真的长大了,他已经可以代替他成为执掌大魏的权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