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高澄刚才说了半天口干舌燥,离开凭几坐直了,又俯身捧起矮几上的青釉茶盏,顾不上看高洋。忽然又想起来,问道,“你今天去哪儿了?”其实他也就是闲闲一问,并不太关心他究竟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但看他穿着官服,不用问他也能大概猜出来。
“一大早就入宫了。”高洋一边说一边极留意地看着高澄。
高澄没说话,心里知道高洋没对他说假话。这让他很惬意,和他想的一样,他是郎主,高洋不过是个家奴,他还有什么对他不放心的?
“皇后殿下还好吧?”高澄饮了茶问道。这件事他倒是比较关心。他是下了决心要废掉皇后的,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还是尽量要把她的事安排妥帖。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另嫁高门嘛。再说他也不觉得做元善见的皇后有什么好。
高洋还没来得及回答,高澄又问道,“侯尼于,你刚才想说什么事?”他这才有暇抬起头来看着高洋,一双绿眸子盯着他,目光锐利。
“废立皇后的事请大兄三思。”高洋站起身来,走到高澄面前跪下来,拱手而仰视着他。
高澄倒没有觉得意外,这和他想的一样,果然是为了这事。他也知道,高洋和皇后高远君是双生兄妹,感情比别人不同,这他也能理解。再一次映证了,高洋确实没有对他说假话。
“侯尼于,这不是你该管的事。”高澄心里已经不快,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吩咐了高洋一句。照他想,高洋也该见好就收了。
“皇后是侯尼于的妹妹,也是大兄的妹妹。侯尼于还是请大兄三思。”高洋契而不舍。
“侯尼于,你看到的是兄妹,我看到的是大魏和柔然。”高洋请求的理由和高澄心里想的一样。高澄心里叹息,这个弟弟,看来还真是个痴人。
“大兄若说是为了大魏和柔然联姻,侯尼于请大兄不要废立皇后。大兄应该废了自己的世子妃,自己去求娶柔然公主,这才是既有利于大魏,又有利于高氏,还有利于大兄的办法。”高洋情切声动,膝行两步上前。
高澄坐在大床上居高临下,手里还捧着那个青釉茶盏,他垂眸看着高洋。他情辞恳切,说的也是实话,他是真的为了他这个兄长好吗?
“请大兄废世子妃,自娶柔然公主。”高洋见他不答,又高声请道。
高澄俯身更专注地看着高洋,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绿宝石般的眸子里目光幽深冰冷,“侯尼于,”他声音又轻又缓,“你就真的这么希望我废了她?既便我废了她,她也是我的人,与尔何干?”高澄好像是心里真的不明白,看着高洋等他回答。
“侯尼于只知道大兄是高氏未来之主,只要对大兄好的事侯尼于一定力劝,若是对大兄不好的事侯尼于一定力阻。”说着,高洋伏地泣请。
话说到这个程度,倒显得高澄自己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的。看高洋这么悲情坚定的样子,高澄心里的不痛快更多了,他这是要把他置于何地?何况关于元仲华的事,他心里知道该怎么办,容不得别人在中间自作主张。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最忌讳的高洋。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他最不喜欢的就是他去管元仲华的事。
“侯尼于,要废也是废我的世子妃,要娶也是我去娶柔然公主。既然你这么热心,不如你废了你的太原公夫人,我去代你求娶柔然公主,这样可好?”高澄语气嘲讽,有点口不择言了。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干涉他和元仲华之间的事,就是元仲华的兄长、皇帝元善见都不行。他最不愿意的就是把元仲华牵涉到这复杂的关系中来。高洋今天居然不怕触怒他,一而再地犯他的忌讳。
高洋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高澄,眼神懵懂无知。高澄与他良久对视。高洋忽然不解地道,“我只有李氏一个妻子。大兄有妻有妾,多不胜数,还有外室,大兄宠谁就是谁。如果换个世子妃就能和柔然结盟好,大兄又何必非要在乎这个你并不喜欢的世子妃呢?”
这话倒让高澄无言以对了。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人敢和他说过。可你又不能说高洋说的不对。高澄倒被他问得怔住了,原来别人都是这么以为的。元仲华是不是也是这么认为的呢?他真的是不喜欢、不在乎她吗?
“侯尼于,你今天话太多了。”高澄终于形诸于颜色,面色阴沉下来。
他趿鞋要从大床上站起来。
高洋突然又膝行两步上前按住了他的双膝,然后弯下身子来亲手服侍高澄穿好锦履。一边低着头为高澄着履,一边像是喃喃自语,“大兄要是不喜欢我说话我便不说,免得惹大兄生气。大兄若是打我骂我容易,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又要说大兄的不是……”
高澄倒真被他气得没办法下手了。他第一次觉得对他这么无可奈何。其实他心里也并没有恨他的意思。高澄站起身,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高洋,“侯尼于,括户的事你做好了,别的少管。”
高澄说完扬长而去。
高洋还跪在地上,转过身子来看着兄长离开,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今天不管他怎么去激怒他,大兄都没生气。他这么能克制自己,高洋实在是有点沮丧了。
内宅中,月光并不知道高澄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只是觉得她不应该再和他见面了。但实际上这又是不可能的事。
庭院里的箱笼,没有主母的吩咐,谁也不敢去收拾起来。可是主母自从大将军走了,她也进了寝居,然后就再也没出来。这都几个时辰过去了,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主母未召唤,没人敢进去。
月光在内寝中她的床榻上躺着,放下床帐遮掩日光。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人,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屋子里安静了几个时辰,她心里还是乱得难以梳理。心里只记得高澄那句话,他是因为一进来就看到她眼睛红肿,以为她有什么烦忧事,所以才想逗她开心的。
“夫人!”突然传来婉儿的惊呼,又是有意压低了声音的。接着她急匆匆的脚步声就已经到了床帐外面,然后那薄薄的一层纱帐就被婉儿突然揭开了。
月光早就习惯了婉儿这么莽撞,何况她的事也从来不瞒着她,并不怕她知道。一边从床榻上起身一边问道,“何事?”她倒是不急不慢的。
“大将军已经走了……”婉儿看到月光显然是哭过的样子,怔怔地盯着她。但忽然反映过来,“郎主来了。”她说的郎主自然是高洋。
婉儿急得团团转,她知道月光脸上泪痕明显,让郎主高洋看到了要起疑心。
“扶我起来……”月光躺着的时间太久了,身子都有点僵硬。
婉儿又手忙脚乱地扶月光起来。
这时听到外面开门关门的声音,重重的脚步声,“卿卿!”接着就传来高洋的大声呼唤,看来要想掩饰也来不及了。
高洋已经闯进来了,他居然还穿着官服,只是头上的梁冠摘掉了,显得有点不伦不类的。
月光和婉儿同时看到了高洋。婉儿趁着郎主看夫人的功夫暗中偷窥,心里暗想,要是大将军,不管怎么样都是姿仪美丽绝伦的,怎么一样在郎主身上就有天差地别呢?
高洋看婉儿扶着月光,月光又眼睛红肿,他几步走上来替换了婉儿,携了月光。他仔细看她,月光没有躲闪。婉儿自然退到了一边。高洋携着月光重新在榻上坐下来,问道,“卿是哪里不舒服了?还是刚才大兄来又轻慢你了?”他语气里只有对她的关切,没有一点疑虑。
月光看着高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他关切她的同时,她心里却在为他的兄长难过。虽然她从来没有失过为妇之道,但总觉得有负于夫君。
“夫君。”她轻轻唤了他一声,主动抱住了高洋。她身子轻轻颤动,“是我失礼了。”
“卿说的是什么?”高洋打断了她,同时也抱紧了她。月光在他心里是一片暖色。虽然他清楚明白,他心里喜欢的人并不是她,她喜欢的人也不是他。但月光不管心里怎么想,从来没做过越礼的事。她是把他当作夫君来敬重的。父母的不重视,兄长的压制和嘲弄,元仲华对他的防备和不屑……只有月光是真正把他当作夫君来敬重的。
“有我在。”他轻轻安慰她。“大兄若是又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也不必在意。大兄就是这样的脾气,和人玩笑习惯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高洋半真半假地安慰她。就是在她面前,他也不是真正的自己。
“大兄刚才来是有事要我去做。”他随口提了一句,慢慢放开月光。
月光看着高洋面无表情的脸,什么都没问。她不太相信高澄会把什么要紧事交给高洋去做。从她的角度看,她只知道这个弟弟并不和他一条心,难道高澄自己反倒不知道吗?
“不是折磨人的为难事他也不会交给我去做。”高洋忽然自嘲般说了一句。他可从来没有在月光面前有过这样的抱怨。
“是不要紧的琐碎事吗?”月光忍不住好奇心终于问了一句。
“要紧倒是要紧。可要紧事和要紧事也不同。大兄也有他自己的心腹。”高洋语气又淡下来。“他让我去做的事我要按他的吩咐去做,他不让我管的事,我提都不能提。”
“想必大将军自有主意,毕竟是大将军掌国,他又是世子……”月光安慰高洋。她倒真没有想着让高洋争权夺位,而且她也知道就是她想让他去争,他也争不过高澄。夫君不成器,与大兄相去甚远,这不只是她的想法,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别的事也就罢了。大兄不应该让主上把皇后废了另立柔然公主为皇后。皇后怎么说也是大兄和我的亲妹妹,况且废皇后另立柔然公主这事得不偿失,也不知道大兄是怎么想的。”高洋像是无意闲聊。“我劝大兄自己废了世子妃,另立柔然公主为正妃,大兄就不高兴了。”
说着他突然看了一眼月光,“这样做才是一举两得,既保住了皇后,又得了柔然外援,无论对谁都有好处,可大兄就是不肯,真不明白大兄心里是怎么想的。”高洋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月光面颊上光滑的肌肤,然后抬起她的下颌让她看着他。“你也劝劝大兄。我看到庭中那些箱笼,你可是要去探望长嫂?怎么又不去了?”高洋看着月光的眼睛等她回答。
月光不解地看着高洋,她觉得高洋好像很希望她介入到这件事里来。而她自己觉得,无论是谈皇后的废立,还是世子妃的废立,都不该是她去说的事,高洋为什么要这样做?
“身子不舒服,不想去了。”月光委婉回答了高洋。
“皇后殿下又急又怕,忧心如焚。皇后平时待你也不错。长嫂就更可怜可悯,恐怕还不知道自己要被废了。你和长嫂情同姊妹,要是你去缓缓告诉她,总比别人忽然说出来让她知道得好。”高洋语气柔缓地说着自己的一番道理。
月光更不明白了,就凭高洋对元仲华的情意,他尚且舍不得自己的妹妹被休弃,怎么会忍心让孕中的元仲华突闻此消息?元仲华心思重,真要是忽然知道了,都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你说是不是?”高洋贴近了她,忽然一把搂紧了她在怀里,他语气冰冷,身子压着她,两个人在榻上倒下来。
月光心里还在纠结刚才高洋说的话。她忽然想,也许高洋说的是有道理的。元仲华在毫不知情的时候忽然被废,这对她是多大的打击。不知道高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月光觉得,她明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要是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元仲华蒙在鼓里,全然不知,直到自己被废,那对她来说也实在是太残忍了。她的兄长、皇帝元善见是什么态度呢?难道也只能看着他的妹妹被废弃?如果真是那样,皇帝还有什么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