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那匹墨黑的马嘶吼一声,奋起前蹄仰天长啸。高澄的身子顿时往后仰去,若不是他死死拉着缰绳早就被摔下去了。
也许正是因为缰绳勒得太紧了,那黑马被勒得发了怒。前蹄落地之后又是连声怒嘶,突然就像离弦之箭似的冲了出去。高澄只能握紧了缰绳,最少也要先保持住能坐在马鞍上不被摔下去。
崔季舒见状一个箭步上来,但是马已经跑远了。
刘桃枝惊讶得合不拢嘴。
唯有陈元康还能冷静,他已经留意到了羊侃手中跃跃欲试般的长弓。
高澄这才觉出来这匹马有问题,性子格外野,不像是被驯服过的,似乎以前也没被人骑过。他只能任由着它狂奔。
高澄看不到,他身后的陈蒨慢慢追上来了。
这时已经看到前面远处手捧漆盘的军卒,他需要在这奔马飞驰时从盘中取箭。高澄试着用缰绳控制奔马。也许是因为撒野够了,马居然听从了他的支配。就在稍稍降速接近捧盘军卒时,高澄身子向右侧一探。
意外突生。高澄伸手取箭时那个军卒居然捧盘后退,他没拿到箭。同时坐骑又是一声嘶吼,向左侧跑偏。
这时陈蒨已拿取矢在手超过他而去了。
高澄无奈,只能先用缰绳控制着马修正了方向,向着远处所立的箭靶而去。
接近箭靶时,陈蒨已经抬手张弓搭箭瞄准箭靶上的红心。
高澄所骑的黑马这时完全不听指挥,在与陈蒨并辔时,骤然减速,然后就开始左摇右摆。
眼看着陈蒨就要射出那一箭,而自己的坐骑似乎是要调头转弯。千钧一发时,高澄突然急中生智,他伸手摘下发髻上的金簪,冷静一瞬,集中心智,也瞄准了红心,然后用尽全力将金簪掷出。
金簪居然命中了箭靶红心!
陈蒨的箭也射中了他的箭靶。他看到了金光一晃,高澄掷簪投中,他侧头来看高澄。恰好看到高澄坐骑急转而回,这时高澄一头乌发全披散下来,在坐骑急转时一瀑发丝也跟着甩出,然后散落肩背之上。
那匹黑马又向着来时方向狂奔而去。落在高澄身后的陈蒨看着前面那个白衣黑发窈窕如女子的背影,一瞬间竟然有点恍惚。
陈蒨急忙策马而追。
那匹黑马终于控制不住了。高澄在马上无论是勒缰绳还是吹口哨都已经不能再左右这匹疯马。它像是个为所欲为的无知童子,除了随心所欲地释放自己的野性,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它。
黑马好像有意和它驮在背上的高澄开玩笑。它时而疯跑,时而上下跳跃,时而甩臀摆尾。常规的方式总能遇到不常规的情况。高澄那些驯马的本事在这儿一点用都没有。他被这匹人来疯般的黑马折腾得头昏脑涨,酒气上涌,觉得天眩地转得已经难以忍受。
大雨虽然停了,小雨其实一直没停。在外面呆得久了高澄身上的袴褶早被细雨淋透了,湿漉漉而又冰冷地粘在身上别提有多难受。这种难受还在其次,关键受了阴冷潮湿连肩头箭伤都痛得钻心入骨,让他难以克制。
所有的不快汇集心头。从广陵到建康,从建康宫到黑龙湖行宫到同泰寺。南梁皇帝到太子再到羊侃这些重臣武将,有哪一个是真心为了两国交好而真正和他谈盟约的?不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就是干脆动了杀戮之心。
高澄怒从心头起,趁着酒劲终于高高扬起手里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黑马背臀上。他找到了情绪渲泻的出口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没命地下手狠抽着坐骑。在这种发泄中,让他渐渐觉得畅快,连肩臂上的疼痛都得到了缓解。
孰不知,黑马已经驮着他跑回到了出发时起点不远的地方。青幄在望,太子萧纲立于青幄前。羊侃持长弓虎视眈眈。王僧辩倒是十分关切,但看不出来他心里想什么。只有陈霸先看起来平静。
刘桃枝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郎主!”崔季舒快跑几步,但是又停下来,伸颈遥望,毕竟距离太远了,他又胖大,跑不过去的。
陈元康转身去找刚才牵马来的军卒。
这时落在高澄后面的陈蒨已经快马追上来了。
疯狂又顽皮的黑马被高澄一鞭子接一鞭子没命地下死力狠抽也受不了了。它连声怒嘶,终于用尽全力地跳跃腾挪甩动起来。高澄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鞭子上,没注意防范。黑马又是故意要摆脱高澄,他也防不胜防。最后疯狂的黑马得逞了,终于奋力将高澄从他背上甩了下来。
等到陈蒨的马狂奔过来的时候,高澄已经重重地抛落在地,他顿时就觉得背臀处剧痛,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瞬间脑子里忽生一个念头,不如就此闭上眼睛,暂时放开一切。酒力使然,此念头一生,高澄觉得昏昏欲睡,根本没听到无数人的惊呼声。
“郎主!”刘桃枝反映过来大喝一声便狂奔而来。
“郎主!”崔季舒面色惨白,他也顾不得体统奋力奔来。
陈元康终于找到一匹马,一把从梁****卒手中夺过缰绳,翻身跃上马背。
毕竟他们都距离太远了,不可能瞬间到高澄身边。
羊侃这时拉满了弓,盯着眼前场景持而不发。
王僧辩看了一眼羊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里竟也拿了一张长弓。
陈霸先眉头微锁,似有无奈。
意外就在万众瞩目中即将发生。
黑马被高澄彻底激怒了。它本来就不是什么被驯服的军马,它身上野性未去,它不能容忍人这么奴役它,它誓要报复此人。
躺在地上什么都看不见的高澄看不到黑马已经起了杀心,它调转过头来围着他跑了几步,看了看,然后抬起前蹄对着他就要狠狠踏下来,就像刚才他对待它那样。
所有人都以为大将军逃不了此劫了,必定要丧命于此。
然而,意外之外时常会仍有意外。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意外。或许只有陈霸先想到了。
马到近前的陈蒨竟然在千钧一发时毫不犹豫地直接从马鞍上向着躺在地上的高澄扑过来。他恰好落在高澄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替高澄挡住了马蹄。高澄觉得有人猛然压在他身上,然后便被抱着向一侧滚去。
陈霸先紧张得止不住上前一步,但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他这个英秀出众不可限量的儿子只有一件事最看不破。
羊侃手里的长弓微微放下来。
陈蒨抱着高澄暂时躲开了马蹄。这时高澄眼前终于又能看见了。看到居然是陈蒨救他,心里大为惊讶。陈蒨这时还压在他身上,双臂抱着他,他竟然在陈蒨的眼睛里看到了意外情迷。他刚想推开陈蒨,突然他又抱着他翻滚起来。
黑马彻底愤怒了,它居然没有踩中。黑马喷鼻怒嘶,马蹄重重踏地地追过来,又是抬蹄欲踩。
陈蒨正是为了躲马蹄才又抱着高澄滚到一边。
马蹄频频踩来,陈蒨抱着高澄连连翻滚。那种出于本能的保护欲让高澄都觉得莫名其妙,但是陈蒨做到了。
手无寸铁的两人,一个情乱而心不在焉,一个受伤而力有不逮,怎么能躲开一匹怒马?这不是普通的马,是一只受惊、愤怒的野兽。
太子萧纲蹙眉观望,心头纠结不止。
刘桃枝、崔季舒奋力奔跑。
陈元康快马加鞭。
羊侃也观望不语。
陈霸先心头焦虑,表面还算安定。
突然一支长箭破空而出,在所有人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那一箭正中怒马咽喉。箭入数寸,力大无比。
羊侃心头一惊,侧头看了看他身边站立的王僧辩。
这一箭居然是王僧辩射中的。不等羊侃说什么,王僧辩又是连连射出几箭。
那匹惊马先是暴怒,但再无处发泄。因为这时陈蒨已经抱着高澄在躲闪马蹄时滚落到坡下去了。
惊马又连中几箭。这时陈元康已经到了,他毫不犹豫地举剑砍向那匹黑马,一剑接着一剑,仿佛和它有深仇大恨。一直到惊马终于倒地而死,陈元康满身、满面都溅的全是斑斑血迹。
他下马向坡下张望,哪里还有高澄的影子。坡下就是江岸,一直延伸到江边的芦苇丛中。
羊侃看着惊马被王僧辩射中,又被陈元康砍死。这时高澄早不见了踪影,他心里有种直觉,这个鲜卑小儿终于逃过一死了。如果他真的如此受上天眷顾,天命难违,终会是大梁一劫。他却无力为大梁阻止此劫。
陈蒨抱着高澄从高坡上滚落下来,两个人谁都控制不了情势,一直顺着陡坡滚下江岸,等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跌落在芦苇丛中,至少有一半浸在江水中。
这时突然发现,小雨也停了。
陈蒨抬头看看天上,虽还是乌云遮日,但在乌云的缝隙里悄悄露出了一缕阳光。他坚信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好兆头。
低头看看高澄,那一双魅惑得他几乎要丧失心智的绿眸子被阳光刺得微微闭合。高澄那种此时略带慵懒的味道和因为身上处处伤痛而不自觉颦眉的神态一下子就戳中了陈蒨的心。
“子惠……”他轻轻唤了他一声。此刻他还半压在他身上,也没有要立刻起来的意思,全不顾两个人的身子还有大半浸在江水中冰冷又难受。
“陈蒨,汝父陈霸先是梁将,汝也是梁帝所钟爱之人,何必不惜己身来救我?”高澄懒懒地问了一句。这个陈蒨他只在数年前的同泰寺见过一面,也说不上映像有多深刻。不知道他现在在梁国是什么官职。
高澄不喜欢陈蒨此刻暧昧行径,难道他竟然把他当作女郎了?还是他有断袖之癖?
陈蒨怔住了。高澄难道不知道刚才是他奋然不顾性命地救他?没有感激之情也就罢了,怎么还爱理不睬的?难道还是他多管闲事了?
高澄泡在江水中实在难受,酒力未去,肩头疼痛,身上冰冷又潮湿,还有刚刚跌下马来的背臀之痛,种种不舒服让他没耐心和这个陈蒨虚与委蛇。他用力推向陈蒨,想让他从自己身上下去,好让他起身。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他欺身其上的,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
陈蒨突然捉住了他那只手,盯着高澄恨恨道,“子惠真是忘恩负义,我才救了你性命,你便将我置之不理?”他抱紧了高澄,身子也压低下来,两个人的面孔近得几乎相贴。身子也在江水中紧贴在一起。
“子惠容貌生得倾国倾城,大将军在北朝治国当政之才,子华也甚是仰慕,如此美人,子华怎么舍得让你死?”陈蒨的气息喷薄在高澄面颊上,他的双唇几乎就要蹭到他的鼻翼。
高澄箭伤发作,臂上力量不足,挣脱不开陈蒨。听他这么说,索性不再挣脱,大笑起来。
陈蒨不解地看着他。
“大梁想杀我的人还少吗?子华倒是第一个肯救我的人。”高澄笑道。
陈蒨看高澄终于笑了,又听他这么说,不再像刚才似的不理不睬,他心头一暖,更不舍得放开高澄。
“如羊侃短视之人,自然以为大将军一死对大梁有利而无害。”陈蒨倒也不是心急的人,很有闲情逸致和高澄说话。“魏国无需说天子如何,上有高王下有太原公,就是大将军真的死了又能如何?高氏当政依然不会改变。或许高王和太原公别有他想,也说不准立意与梁为敌,反不如大将军这样与梁交好。杀一人岂能得天下?羊侃自然不如大将军明白,天下生民才是天下。”
陈蒨又低下头来,用他的双唇微微碰了碰高澄的唇,低声道,“你,与我,都需静待时机。”他的声音出奇得温柔和有耐心。
“既然如此,子华又何必如此急于一时。”高澄把头偏向一边躲开了他。
“数年前同泰寺一见,子华念念不忘。”陈蒨倒也不逼迫他,看着高澄的绿眸子。“这次汝到建康,原本我也无见面之望,只是不想突有此良机。见面不易,子华数年来思之甚深,子惠可曾记起过我?”
“既然如此,子华何不到邺城来就我?以子华之才,必得我主上器重。”高澄也知道陈霸先和陈蒨父子二人是大梁难得的人才,有胸襟,有见识。
“大魏是大将军的天下,不是我的天下。”陈蒨收了笑,眸子黑沉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