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成事不说,”见阿姊很听劝,秃突佳总算是松了口气,学着汉人的语气道,“这也没什么不好。阿姊正是心性直爽,不懂这汉人的规矩,主上也是看在不知者不怪的道理上,估计也不会对阿姊如何。”
秃突佳心里明白,最主要的原因是落英身后有柔然这个无比强大的后盾。“但可一不可二,往后阿姊也确实得学学妇礼,毕竟要做这个大魏的皇后,也不能丢了柔然的面子。阿姊这么一吵一闹倒也是好事,让主上知道阿姊不是那么容易被蒙蔽的人。有这一次足够了,过一两日阿姊再去给主上请个罪,就没事了。”
秃突佳终于把这件事安抚下来,这才彻底放心下来。不过他想,以落英的资质,必然能很快就拿捏住这位大魏皇帝,往后如果再有了皇子,柔然可得的便利可就太多了。
这时他心里开始想的另一件事就是,等到大丞相守文泰回来,他要好好看看这位大丞相对于落英这出格的一闹是什么态度。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也可以见微知著,看看他汗父私下里说的大魏这个好儿子对柔然究竟是什么态度。
长公主元玉英所料不错,大丞相宇文泰在太白山匆匆停留了一两日,最终心满意足地回了长安。
两魏战事暂停,西魏政通人和,眼下最当前要紧的事是立后大典。不过是礼仪繁琐,也是早就定好了的事,倒也没什么意外。宫中有喜事,府里也安静祥和。云姜在主母、夫人元玉英的刻意提携下持家理事,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倒也平淡安宁。
只是宇文泰万万没想到,早就定好了的事也会出波折,而且是他意想不到的波折。刚回到府里,还没等他更衣安坐,也没来得及去见夫人元玉英,秃突佳就先找他来了。宇文泰看到秃突佳就头疼得要命。
“大兄!”秃突佳急匆匆奔入宇文泰的书斋。他在这府里几乎是任意横行,不经通报来往各处。好在他有分寸,不滥用这种他自己定的蛮不讲理的特权,极偶尔一次,所以宇文泰也就格外容忍他了。
云姜刚看到秃突佳就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赶紧带着奴婢们都退了出去。
“大兄请恕弟年幼无知,犯了大罪,大兄一定救我。”秃突佳说跪就跪,果真是伏地叩首。
没来由得就演这么一出,宇文泰都有点懵了,不知道秃突佳又起了什么心思。大婚在即,最怕的就是出横生枝节。赶紧把秃突佳扶起来,关切问道,“难道是礼备不周,公主殿下有所不满?”
秃突佳满面无可奈何,仰着自己的面颊给宇文泰看,“大兄你看,阿姊把我的面颊都打肿了,闹着要回王庭去,我拦都拦不住。大兄汝有所不知,我汗父最疼的就是这个阿姊,所以才隆而重之地把她许嫁给主上以表汗父的诚心敬意。阿姊离开王庭的时候汗父都恨不得自己跟着一起来,生怕阿姊受委屈。还是萨满巫师说,汗父出行必有数十万铁骑相随,不是大婚的吉兆。萨满巫师占卜之后又说,大魏皇帝必定会把我阿姊捧在心口上,惟命是从,绝不会让她受一点点的委屈,有一点点的不快,汗父这才放心让阿姊来长安。谁知道……唉……”秃突佳一脸受了大委屈的样子,连连叹息,但是偏偏不说下去了。
宇文泰是聪明绝顶的人,立刻就听明白了。什么萨满巫师说,什么数十万铁骑,什么捧在心口、不受一点委屈、不会有一点点不快……话里意思很明白,就是大魏要对柔然惟命是从,处处以柔然为先,不然柔然铁骑立刻踏平长安。不知道秃突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专横了。
宇文泰压抑着满心的不痛快,放开秃突佳,没有一丝笑容地阴着脸问道,“二弟,尔也不是孺子,怎么还总要人如此迁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尔从来不把别人放在心里,别人又如何处处忍让你?不管公主受多大委屈,尔不言明,我自然不知,何必牵扯出这么多来?公主在柔然是郡公爱女,在大魏是中宫皇后,从未有人想要怠慢公主,汝不必兀自疑起来。”
“大兄,汝也同样没把别人放在心里,你既不是落英公主,怎么知道她心里的委屈?”秃突佳的语气丝豪没有软下来,反倒也绷着脸一丝笑意也没有了,质问道,“落英既然要嫁给主上为新妇,就以夫君为天,结果主上心里还念着废后,对落英没有一点上心,落英一片痴心岂能不委屈?”
秃突佳说着又逼近两步指给宇文泰看,“大兄,你看,你看,阿姊连我都打了,要是她再不能平息怒气,我汗父可就来了。”他想了想又问道,“到时候柔然铁骑入长安恭贺主上大婚,大兄要怎么犒劳、赏赐?”
宇文泰气得几乎七窍生烟。他基本听明白了,是柔然公主知道了皇帝元宝炬托付他去探望乙弗氏的事,就借机吵闹起来。秃突佳是想利用这件事在大魏和柔然刚定盟约的时候就趁势占据上风。如果开头就让柔然占了上风,那以后也就只能如此了。结盟本来是两相交好的事,如果柔然真是总想这么压人一头,那可是后患无穷。
“二弟你也太性急了。毕竟还未大婚,你让主上怎么亲近公主?岂不有违礼制?是公主错怪了主上,我去探望废后不假,但那是太子之命。太子惦念生母是人之常情,如果不懂孝悌之道,将来如何能做仁君?还请二弟慢慢劝慰公主,将来主上自然会把她捧在心头,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宇文泰把心头怒火化解掉,真像是个长兄一样和秃突佳讲起道理来,语气也和缓了好多。现在他得罪不起这个柔然世子,他心里很明白。
“大兄说得也有道理,落英是让我汗父宠坏了,就这个为所欲为的脾气。大兄既然说了主上会把我阿姊捧在心头,不让她受委屈,我姑且就信了大兄。想必主上能听大兄的话吧?”秃突佳明知故问地道。忽然又感叹一句,“早说了我汗父原本是想把落英嫁给丞相做嫡夫人的,想必长公主一定能持礼事奉主母,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宇文泰气得面上一片铁青。欲要和他争辩,说这种没发生过的事,一点意义也没有。待要不说吧,又任他这么骄横,实在是听不下去。
“世子说的是,难得世子如此高看我。”长公主元玉英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把宇文泰和秃突佳都吓了一跳。
秃突佳正信口开河地开宇文泰的玩笑,没想到说到嫡夫人,元玉英就真的来了。秃突佳毕竟还是个少年,面子薄,顿时涨得满面通红。好在他机灵,反映快,有点不太自然地笑道,“长嫂不可如此笑我。”
书斋的门半开着,这时元玉英身后的云姜把门打开,扶着主母走进来。秃突佳立刻便主动过来给元玉英施礼问安,态度格外殷勤。元玉英也含笑与他寒暄,就好像没听到他刚才说的话一样。倒是秃突佳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找个机会告辞出去了。
等秃突佳一走,云姜也默然退下,重把书斋的门关上,自己就守在外面,以防再出意外,有人打扰了郎主和主母说话。
闲杂人都离开了,书斋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延展出无限的空间,在宇文泰和元玉英两个人之间有些空旷。
元玉英站在门口不远处,看着宇文泰。宇文泰一直站在几案边未动,元玉英只能看到他侧后身的影子。多年夫妻,也许彼此不是对方心里最爱,但勿庸置疑的是他们已经是最好的政治拍挡。
可当感情夹杂在这其中的时候,又会让这种政治拍挡的关系变得很奇怪。
元玉英已经看出来宇文泰满面的不快,不用问她也能料想到此刻他心里的压抑、郁闷,还有巨大的压力。此时此刻她还能问什么?
宇文泰慢慢转过身来,看起来倒是面色如常,慢慢地向妻子走过来。走到元玉英身边,扶住了她,仔细看着元玉英的脸,“身子好些了吗?”
“夫君好我才能好。”元玉英也抬起手臂用双手抚着宇文泰的双臂。
宇文泰携着她往里面走,两个人并坐一起。
“夫君想怎么办?”元玉英的性子其实是藏不住问题的。
宇文泰侧身看着她。两个半相依偎。“是我负了贤妻。”他语气里有那么一抹愧疚。
元玉英心里是不舒服,但她深深懂得成事不说,遂事不谏的道理,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又何必为了那些无意义的事讨论。
“小郎不能总在外面。”终于还是元玉英先开了口。夫君一直没有和她提过这个,她心里就看作是他对她的看重和在意了。如果非要如此,她愿意把事做得漂亮些。
宇文泰把元玉英拥进怀里,两个人交颈相拥。慢慢地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在轻轻颤动,热泪顺着他的脖颈倾泻下来。她没有抱怨,没有责难,只是无声而泣。正是因为元玉英如此隐忍,宇文泰才更觉得心里负疚。
在洛阳刚刚成婚的时候,她心里也是盼望一心人的吧?只是两个人绕来绕去,种种阴差阳错,最终还是没有真正走进对方心里去。倒有一种渐行渐远的无力感。尽管也都千方百计挽回对方,但最好的时候已经错过。时机不对,就是永远错过了。
元玉英慢慢平复心绪收了泪。她知道这时他心里比她更乱,心事比她更重,压力比她更大。她必须把自己失控的情绪牵引回来。
“小郎的事毕竟是自己家的事,把孩子带回府来认父归宗,重新命名都容易。慢慢找个无子的侍妾认为子,必定也会善待小郎。”元玉英从宇文泰怀里直起身子,眼睛红肿,声音带着鼻音。
宇文泰看她面上好似平静,又想得这么周到,不知道她是用什么心情说出这样的话。她愿意接纳弥俄突,但她不愿意自己做弥俄突的母亲。可见她心里有多伤多痛。
“是我不好,让卿卿受委屈了。”宇文泰看着她双目红肿,形容憔悴,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心疼。
元玉英心里一窒,他从来没对她用过这么亲昵的称呼。他总是叫她“贤妻”,看起来是看重她,实际上总是隔着距离。
两个人之间是可以达成共识的。弥俄突自然不能总是流落在外。但乙弗氏身份太敏感,是不可能入丞相府为妾的。
“夫君还是留心立后大典,等把这事办妥,柔然世子也没有理由再留在长安。”元玉英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这件要紧事上。
如果秃突佳留在长安,和落英里应外合,处处威胁,只怕不多久,不仅是大魏的内宫,连大魏的朝政也要由柔然说了算。
“夫人说得有理。但秃突佳总是以柔然铁骑相挟,实在让人气不过。这竖子要求也越来越多,竟想大魏对柔然不违逆。这哪里是结盟的态度?”宇文泰竟抱怨起来。他身为宰辅,为人深沉,多是自己隐忍决断,从来没有过这种妇人的处事态度。
“这要看丞相了,既不能过分迁就,也不能过分强硬,分寸不好把握。所谓小人,近之不逊,远之则怨。”元玉英心里是认为夫君能把握好这个分寸的。
“秃突佳的心思难测,说不定盯着长安的同时还盯着邺城。”这是宇文泰比较担心的事。
“其实也好办。”元玉英笑道,“把公主变成大魏的人,不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柔然部族的。如此一来,公主自然帮着大魏,不会再帮着柔然。”
这听起来倒是个釜底抽薪的办法,宇文泰很感兴趣地问道,“贤妻知道怎么做?”
元玉英笑道,“还得主上去下功夫。只要主上多哄着公主,多宠着她,公主就是再刚硬的脾气也会变柔顺。”她说着说着忽然收了笑,声音也低落了。“从来女子都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