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舒看高澄忽喜忽嗔,旁若无人,显然不知道是神思飞回哪里去了。便小声自语道,“早说过,世子若是让小娘子知道康姬,必不好交待。万万没想到,小娘子早就先把世子抛开,有了别人。”
“休想!”高澄突然怒道。
崔季舒本以为高澄没听到他说话,没想到他这忽然一喝,吓得赶紧辩解道,“小娘子心里若是知道了世子无日不惦念她,必定不舍得抛开世子。”崔季舒知道高澄曾经为了羊舜华动过废世子妃的念头,羊舜华在他心里不是轻易能抛舍的。
高澄心头忆起潼关大战时,在蒲坂舜帝庙的陵冢前宇文泰说过的话。他难道会输给宇文泰?转念又想,这白衣男子究竟是何人?羊舜华那样冷的性子,竟然会对他服服帖帖。这让他心里特别不服气。白衣男子确实出众,但是他就一定会比他差吗?
白衣男子果然是守信的人。第二日一大早就来叩响了馆驿的大门。他原以为这些北朝人又会推三阻四,昨天只不过是拖延之计而已。甚至他们可能都曾经有过逃遁的心思。但他心里就是想看看那个美貌的北朝公子又会有什么说辞。另外,不否认他心里也非常想见到他。
事情出乎他的想象之外。馆驿大门打开,他立刻就被请了进去。迎面便看到昨天那个白胖得如面团一般的男子立于庭院中。他穿的居然是官服,看样子品极还不低,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白面团彬彬有礼,自陈是大魏黄门侍郎,姓崔名季舒字叔正。然后又向他引见了昨天他一心想捉的那个北朝将官,大魏辅国将军陈元康。白衣男子心里很惊异。
他早知道他们是北朝官吏,但没想到居然是出使建康的魏使。梁国早就接到国书,知道魏使将至。不知道魏使行程,但国中上下都知道魏国使臣:中书监、吏部尚书、京畿大都督、大将军、渤海王世子高澄和濮阳郡公、豫州刺史、司徒侯景即日便要到建康拜见皇帝。
高澄和侯景在南朝都是人人皆知的人物。侯景机谋深沉,又勇武过人,一直都是大魏对梁作战的主力之一,南朝将军武官无人敢轻视侯景。至于高澄,更多是因为他身上的光环太盛。
南朝人都知道他是北朝权臣之子,少年宰辅,如今身居高位而涉政。自当国秉政之后革易甚速,机略严明,魏国上下无人不惧。传说他容貌倾国,胜过女子,这也是南朝人津津乐道的事。
“大将军就在里面等着公子,公子请。”崔季舒言简意赅,把身份亮明,别的一概没说,请白衣男子进去。知道他是南朝官吏,但并不追问。
白衣男子心里明白崔季舒口中的大将军应该就是昨天的美貌公子,但是他又将信将疑,不太敢肯定。被崔季舒引着进了正厅内,一进门抬头便看到果然是昨天那个美貌公子正高坐在上看着他。
今日他也穿了官服。官服不出色,但正因为官服千篇一律,反倒衬得他容颜更出色。高澄气派实足地安坐在上,盯着白衣男子,今天和昨天截然不同,怎么看他都不顺眼。目光冷得能致人身上结冰。
崔季舒侍立一边看世子神色,觉得甚是不妥。作为魏使,不应该如此恣意任性。世子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就因为昨天见到羊舜华和这男子亲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白衣男子知道了高澄的身份,不能再如昨日那样无礼相待。以下官相见之礼拜见高澄,口称,“散骑常侍、青冀督将羊鹍拜见渤海王世子、大将军。”白衣男子一看就是个心里识大体的人,知道这个时候梁魏相交的重要程度。
高澄本来满心的不痛快,正要挑剔,可忽然听他自报姓名,不由便坐直了身子,盯着羊鹍细看。疑惑问道,“将军尊姓为何?”
羊鹍看刚进来时他面色冰冷,他拜见报上官职姓名他又疑惑,盯着他看了半天,面色又和缓了许多,但又好像不相信似的再问,羊鹍不明白这位大将军究竟是什么意思。
崔季舒却很快反映过来,低下头拼命忍笑。
羊鹍倒不计较,再次施拜礼,重述官职姓名,然后坦然看着高澄。
高澄一再小心谨慎,这时面上有了浅浅的笑意,再问道,“将军是姓羊?羊左之交的羊?”然后期待地看着羊鹍,好像非常在乎他的姓氏,希望他就是姓这个羊。
“大将军言之不谬,正是羊左之交的羊。”羊鹍好像对这个“羊左之交的羊”的说法很有好感。高澄的问题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羊鹍怕他还是不明白,又接了一句,“家君都官尚书,羊讳侃,下官失礼。”
高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听地保持着坐姿,终于听到羊鹍这么清楚地说出了这句话,暗中深深呼吸,终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同时也神色如常了,笑道,“本使从邺城而来,原本该早将行程报之贵国。只因为贪恋广陵琼花,微服私行至此,恰巧遇到羊将军,也是相交的缘分。”高澄神态自若,谈笑风生,瞬间就像是换了个人。“看来就是这一点小小愿望也不能得以实现了。”
羊鹍笑道,“大将军怕受羁绊,是下官扰了大将军,恕罪恕罪。”
高澄笑问,“羊将军可有字?”
崔季舒看高澄客气得很,又低下头拼命忍笑。
羊鹍倒不卑不亢答道,“不敢,字子鹏。”
“子鹏……”高澄口中念着,居高临下地看着羊鹍,“子鹏兄,是即刻便渡江,还是你我稍坐,略盘桓再去?”
“大将军若是并无别事,照子鹏看还是早早渡江好。”羊鹍也不客气地建议道,“广陵城小,一切行事不便。子鹏既已知大将军尊驾已到,便该护送大将军安全渡江到建康。子鹏是梁臣,这是子鹏份内事,大将军安危此刻在子鹏身上。”他又想了想,“我主上命大皇子临贺郡王在江边相迎。这几日临贺郡王不敢怠慢,一直在恭候大将军消息。昨日舍妹从江南来,说是另一魏使濮阳郡公已经到了建康,正与临贺郡王一同候大将军尊驾。”
原来侯景已经渡江到了江南,已至建康城外。居然并没有消息送来,难道他是真不知道高澄一行人在广陵?
崔季舒心里瞬间又乱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去找陈元康商议。他总觉得侯景和萧正德之间有私。这位羊鹍将军忽然到广陵,那么准确就找到陈元康,会不会也和侯景有关系?
高澄心里听到侯景已经到了建康立刻便蹿起火来。显然侯景心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个正使,不以自己为副,先就和梁国亲王见了面。但表面上他却风清云淡一般,好像闲聊似地问道,“怎么,子鹏兄还有妹妹?”
羊鹍也不隐瞒,回道,“昨日馆驿外面的女子便是下官的妹妹,正护卫太子殿下之女溧阳公主来看琼花。”
高澄心里彻底通泰了。又暗想,昨天他并没有见到萧琼琚,也许是在寺中。也可以想见,羊舜华从来都和溧阳公主形影不离。
崔季舒抬头看一眼羊鹍,听他的语气,根本就不知道世子和他妹妹的事。
“既然如此,不为难子鹏兄,渡江便是了。”高澄终于松了口。
江南春日,江边岸上一边鲜绿。江风拂面略有凉爽,对于侯景这样的北人来说,这时的建康已经有些过于炎热,倒是江风吹来让人神清气爽。
“兄长,兄长。”临贺郡王萧正德满面的笑容掩都掩不住。他亲切唤道,一边走到立于江岸上的侯景身边。不明白为什么侯景这么贪恋这片风景。“江南春色如何?兄也长久不来了。”萧正德带着些炫耀的口吻。
萧正德美衣华服,修饰得格外出色。他就是成心要让北朝人看看南朝人物风采。在他心里,或者说在很大一部分南朝人心里,总有点点看不上北朝人的粗疏无礼。其实不知道,北人的心思与他们是彼此彼此。
萧正德几次去邺城受了高澄多少折辱,他觉得皆是因自己为客卿的原因。终于盼到高澄也代魏出使梁国,做一回客卿,他一定要尽力把自己所受的折辱弥补回来。
侯景听他呼唤,立刻转过身来,也满面堆笑,“江南风物之美,物阜民丰,让人艳羡。”他话中别有味道。“如能隧愿,愿长居于此,和二弟朝夕与共。还望二弟助我。”说罢殷切地看着萧正德。
“这个自然,自然。就怕兄长不愿意长居。”萧正德喜不自胜。
侯景握住他的手,“岂能不愿。”
这时忽然一个随从急急奔来,走到近前告之,太子殿下车驾已到。
萧正德和侯景都有点惊讶,互相对望一眼,萧正德不解问道,“太子来做什么?”
侯景没说话,向着那随从指的方向远眺,果然车驾隐约可见。便示意萧正德,两个人一同去见太子萧纲。
太子萧纲是个宽柔平和之人,不等侯景拜见便假以辞色问了“路途遥远、鞍马劳顿”这样的客套话,已经是非常纡尊降贵了。
太子不等问便向他们解释了自己的来意。说是梁帝已得奏报,魏使大将军高澄今日必到建康,命他来迎接高澄。
侯景、萧正德两个人表面上应了,笑容以对,但心里都不痛快。
侯景不痛快是因为,不知为何梁帝萧衍这一次如此看重高澄,竟亲命太子来迎。侯景知道梁帝心里明明是不喜欢高澄的。看来还是看重小儿身份。侯景心里暗骂“萧衍老公狡诈”。表面上仍对太子萧纲曲意奉承,大赞太子谦恭,竟以储君身份以高就低,实为让魏使感动,一定促成梁魏之好。这说法既捧了太子,又抬高了自己。
萧正德不痛快是因为,皇帝知道得比他还清楚,是谁密报这么快就让皇帝指派了太子来?太子身份比他高,自然是以太子为尊。他便只能跟在太子后面亦步亦趋,高不成低不就,顿时心灰意冷。萧正德心里不痛快,立刻就表情怏怏了。
太子倒并没有太在意侯景和萧正德一喜一嗔的变化,只管漫步到江边向江北眺望。皇帝告诉他说,今日魏使一定会来,萧纲心里也甚是奇怪。只是他并不习惯寻根究底,一向听父皇之命习惯了。
还是萧正德眼尖,最先看到一只楼船,有小艇护卫向岸边而来,立刻便觉出其势不凡,赶紧指给侯景看。侯景也料是高澄的楼船。太子的随从这么一指点,太子也看出来了。三个人心情各异地看着这只楼船由远及近,等着高澄登岸。
楼船缓缓靠岸,太子萧纲心里带着好奇迎上几步。记得数年前,闯同泰寺的那个少年,后来他知道了这个少年是北朝权臣、渤海王、大丞相高欢的嫡长子,是渤海王世子,居侍中高职。
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他其美异常,胆大而敢作敢为,他对这个少年倒无恶感,甚至可以说还有几分好感。后来知道这个名字叫高澄,字子惠的少年成了大魏的宰辅,他还觉得甚是相称。再听说他治国理政、治军征战这些事,心里也赞他是治世之臣,颇有好感。不想今日高澄以魏使身份为两国缔盟而来,遥想这少年此时形貌气质,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
楼船上先下来的是散骑常侍、督将羊鹍。羊鹍没穿官服,面色平和,不像是侯景所期盼中的样子,倒像是专为护送而来的,细致周备。侯景盯着羊鹍,恨此人竟没有替他将陈元康除了,看起来反被高澄收服。
侯景这时恨陈元康更甚,他也知道除陈元康便是断高澄一手足。
萧正德看一眼侯景没说话。
太子自然认识羊鹍,又看他身后。崔季舒、陈元康等一个一个走出楼舱来。最后看到一个着官服的年轻男子,沉稳自若地也走出来。其美不可言喻,果然正是他数年前见过的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