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突佳却不依不饶,“话虽如此说,但我心里就是想和大兄亲近,把大兄当亲人。尤其数月不见,心里甚是想念大兄,正欲诉离情,大兄却拒我千里之外,岂不让人伤心?”秃突佳心里很明白,宇文泰才是西魏真正的主宰,他必须紧紧跟随。动人以情,他就紧紧抓住了兄弟情这一点。干脆直接提出来,“我想住大兄的府里。”
宇文泰看他这么涎皮涎脸地像撒娇似的,原本一眼能看清楚的伎俩,但不知为什么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来河阴城外赵贵一箭射中高澄,高澄坠马时的情景,他沉默了。
秃突佳也就抓住机会当作他是准了,于是也不用相邀便毫不犹豫地跟着宇文泰去了大丞相府。
华灯如昼,大丞相府第在仲春已经有暖意的夜风中格外安静,又满是温馨。这让宇文泰心里思归的意味得到了最好的回应。遍身征尘时也许不曾想过这里,忧国忧民时也许不曾记起这里,但只要真的回来,就可以在心里得到最大的安慰,甚至有种眷恋和深深的思慕,直让他心里最深的烦忧都能被熨帖得平平整整,让他身心舒泰,惬意极了。
其实守在门口的仆从早知道郎主会回来,这是夫人吩咐过的,所以才一直府门大开、灯烛高照地等候着。但是没有人会想到跟着郎主大丞相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个柔然世子,这才真把仆役们吓了一跳。
想起秃突佳来住过几回,把府里搅得几乎是鸡飞狗跳,现在看到这个魔王小郎君又回来了,真不知道他又会兴出什么妖孽事来。早有人赶紧去回禀长公主元玉英,让夫人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秃突佳也是个聪明人,看出来人人变色,个个惊异,生怕再节外生枝,便向宇文泰告退道,“兄长也路上劳顿,又久不和长嫂见面,夜深了,弟不敢多打扰兄长和长公主夫妇相聚,先告退。”
秃突佳很乖顺的样子,他也知道,先安顿下来,他也就能在这儿呆得住了。也许从前他逼宇文泰休妻迎娶柔然公主的事已经是府里人尽皆知,这倒是个麻烦,偏偏他就忘了。可是如今情势看来,柔然想和西魏关系融洽就必须要和大丞相宇文泰亲近,宇文泰比皇帝元宝炬重要。
“二弟不去见长嫂吗?”宇文泰睨着秃突佳问道。
这问题和宇文泰的神态让秃突佳觉得他是明知故问,有意为难他,是种提醒,也许还想让他知难而退,或者是暗示般的警告。
“长嫂想见的又不是我,是大兄。大兄还不快去?别让长嫂等急了。”秃突佳绝顶聪明,避重就轻,玩笑间直指要处,其实是戳中了宇文泰心里最敏感的地方。他把自己的问题全避过了,想着事缓则圆,也许等明日再见丞相夫人会是更好的时机。
宇文泰被他这么一指破,心痒难耐,克制不住地就想立刻见到元玉英,挂念着她的病体。秃突佳也不见外,自己便向他原先住过的院子去安置了。宇文泰命仆役们跟着好好服侍,不可怠慢。
秃突佳刚离开,宇文泰往内宅走,迎面便看到提灯的侍女向着他这边而来,照得更是亮如白昼,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妻子、长公主元玉英以及身后跟着的妾室、仆婢等许多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元玉英其实原本早就是候着的。河桥的战况,夫君的归程,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算着时辰在府门内不远的正厅相候,想等夫君回来立刻就见到他。不想问他成败,只想让他归家后可以暂时卸下一身重负,得到抚慰和放松,哪怕只是休息一时而已。
她的病势自己清楚,太医令也说过,病由心生,多年以来多思多虑,心力耗费太过。养生先养心,费心必损身,余生恐怕也只能是带病延年了。元玉英心里相当冷静,这样的结果在她意料之中。
这个“带病延年”太医说得含糊,是在躲避。元玉英明白,所延之年想也不会如别人身康体健而寿终正寝者那么长的年数。如果是这样,她必须做好准备。她时时不能忘了自己是大魏的长公主,高祖孝文帝的孙辈。
入夜了,候的时间又久,元玉英有些撑不住,心腹侍女南乔便借口说“长公主回后宅更衣,去去就来”,闲事一般吩咐婢子,不引人注目,才让元玉英有机会回去休息一会儿。南乔是最知情的人,也是最贴心的人。
元玉英心里也明白,她是大丞相的嫡夫人,又是帝室长公主,如果此刻她撑不住了,明天就要有多少流言蜚语飞出去惑乱人心。河桥之战结果不尽如人意,这本来也是情理中事,两魏之间现在衡量起来西魏绝对是弱势,正因为如此她才更明白夫君肩上担子有多重,她岂能不助他一臂之力?结果如何且不说,带来的后续一连串的反映是现在更应该关注之处。
国力飘摇之际,内外多少人多少双眼睛都盯在大丞相宇文泰身上,甚至可以说今天的宇文泰心态如何,明天的西魏就会怎么样。元玉英不希望自己作为大丞相的嫡夫人反成了大丞相的败笔,更不希望自己成了夫君的羁绊。
回去休息片时,元玉英觉得略有好转,便赶紧回前厅来。没想到这一往一返的就稍有耽误,还没等她返回来,宇文泰就已经进府里来了。又听仆从禀报说是那个柔然世子也跟来了,还要住在府里,元玉英知道这人是万万不能薄待的,尤其是在现在,所以特意告诫府里所有人,一定要把柔然世子当作上宾相待,之前的事谁也不许再提。秃突佳马上就是西魏皇室贵戚,元玉英的吩咐自然能得以通行。况且嫡夫人的权威也没有人敢违逆。
迤逦而来,宇文泰看到元玉英心里就一动,把所有的担忧都放下了。元玉英很少这么妆容精致、服饰考究,要紧的是此刻看起来她气色很好,好像完全康复了的样子。侍女手里提的灯将晕黄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宇文泰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面颊,真是眉如翠羽、目如秋水,只是那份恬淡就已经让宇文泰心安了。
元玉英高髻华服,发上却并没有过多首饰缀饰,只有一只翩然展翅高飞的金凤栩栩如生在发间生辉,衣裳颜色淡雅宜人,清新浅淡,完全不是她平时常穿的深沉颜色,衬得人也更国色天香。脂腻粉香,肌肤雕琢得如美玉一般。燕支口脂,恰到好处的只一点艳丽,但就让人动心难忘。不失身份、气度,又不是过分张扬、刺目,这也是宇文泰从来没有见过的元玉英,他心里竟然不知道她究竟还有多少面是他没有见过的。
宇文泰心思起伏,大步迎上来。
“恭迎夫君。”元玉英浅笑宜人率众大礼而拜。
在嫡夫人身后,规规矩矩的妾室们也都跟着礼拜。宇文泰此刻眼里只有元玉英,没注意到蓝衣青裙的云姜毫不出众地也隐在妾室们后面,跟奴婢们一起恭迎郎主。
云姜这时是身份尴尬的人,宇文泰对她来说既是郎主也是夫君,也可以说既不是郎主也不是夫君。但云姜心里只敢把他当作郎主,随众行礼之后起身静立,等待吩咐。云姜低下头,无意间把她那份与众不同掩藏在月下太多的花颜玉貌中。
宇文泰动作毫不迟滞地把跪拜在地上的元玉英搀起来。近身之际两个人耳鬓厮磨,入鼻是一缕久病之人身上难以抹去的药气。那种久病长用药而生成的药气里是一种入暮的陈旧甚至带着阴郁的霉味。
这药气让宇文泰心里略有惊异,他低头仔细瞧元玉英,却还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美得像是假的一样,这让他心里疑惑。宇文泰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元玉英的面颊,幸好入手还是细腻润滑。
南乔看出来宇文泰的表情变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伤感。后面的妾室们不知情,心中不辨滋味各有酸涩地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再看,又忍不住不看。郎主回府眼里只有嫡夫人,可见夫人在郎主心里的份量有多么重要。
“夫君辛苦了,总算看到夫君平安归来。主上与夫君都安然而归,国之社稷不损,这是先祖庇佑。假以时日,静待时机,主上必有龙飞在天的一日,夫君也必有辅国安邦大展雄材之时。”元玉英仰视着与她近在咫尺的宇文泰,看着他那张原本英俊无匹而现在满是沧桑、疲惫的面孔温柔劝慰。
元玉英面上微笑,其实心里已经是酸涩难忍。她早就在不动声色之间看到夫君面容委顿、衣衫污而不整,也能想到这数月以来辗转征战他有多么殚尽竭虑、奔波劳碌。
“夫人辛苦,我征战在外,宫中府中全赖夫人。”宇文泰知道元玉英如今在西魏宫廷、相府,甚至庙堂的份量,也知道元玉英表面不涉政而暗中里如何刻意制衡保全,这费尽她的心力,不然她也不至于病到如此。他语气里怜意满满,但当着这么多人不便多说,夫妻之间也从未说破过,彼此心里有默契。
“天晚了,夫君先休息,不急在一时。”元玉英不想说自己的事,也不想让夫君在这么多妾室面前过分地褒赏自己。她只想让宇文泰先好好休息。
“夫人说的是。”宇文泰有点恋恋不舍地把抚摸元玉英面颊的手放下来,想携她一同归后宅。心里有种急切的冲动,就只想静静地面对她一个人。
南乔已经看出来夫人又有不对了,担心得厉害,慢慢走上前来防备着。
可是已经晚了,在宇文泰携着元玉英想一同往内宅走去的时候,元玉英转身之际身子向前一扑,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尽力而为,也只能如此。
宇文泰就站在她面前,已经觉出元玉英气息不稳,这时毫不迟疑地接住她,一点不迟滞地把元玉英抱起来,足下不停地向内宅走去,一边软语温言道,“黑獭在外时总想念夫人,夫人比我更辛劳,是黑獭对不住夫人……”一点破绽不露,就好像是一切皆他主动。
夫主这么主动对主母表露情意,妾室们心里惊讶也不敢有任何不满,只能随着宇文泰一起往后宅走,然后很识分寸地各自辞去回了自己的居所,只有南乔一直跟着,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感动。
元玉英俯在宇文泰肩上,头枕着他的肩,就好像娇羞不语的样子,实际已经是话都说不出来了。宇文泰足下大步,加快速度地穿过重重院落,南乔一直跟着,直到进了后园,没有了闲杂人,宇文泰才吩咐快去请太医来。然后抱着元玉英一直回到她的寝居之中。
许久不来,天又黑,好像路都记不准了,一度疑惑,好在最终没有走错。
屋子里漆黑一团,南乔懂事,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责骂奴婢。而事实上,长公主也许久不住在这儿了。南乔和近身侍婢都知道,长公主经常日夜在佛堂颂经祈福,所以一直住在佛堂旁边的耳室中。身子不好,又劝不住,夫人经常累极了也夜不成眠,南乔知道夫人心里的忧虑有多么深,多么多。
奴婢们手忙脚乱地点灯烛,宇文泰抱着元玉英一进来便觉得屋子里阴冷,像是久无人居,他觉得是自己冷落了元玉英,想她****夜夜在此独居,心里又该是多么冷清,难免自责、愧悔。
小心翼翼进了内寝,把元玉英放在奴婢铺设好的床榻上。南乔转身出去吩咐外面的奴婢们准备一应用物,以及从佛堂耳室去把夫人日常所需之物再移回来,又是一场忙乱。
太医还没来,内寝里只剩下榻上的元玉英和榻边坐下来的宇文泰两个人。灯烛昏昏,外面的忙乱更衬得里面的安静。他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谁都没说话,同时想起了从前也有浓情蜜意时。
元玉英躺在榻上甚是平静,闭着双目,宇文泰知道她一定没有睡着。他把自己的手伸入被子里,准确地找到她的手,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她的无力而冰冷,而他的手却是温暖的,他把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心里,用力又不敢太用力地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