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炬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夕阳余辉中,牛车旁边俏拔而立的落英。远远过来时就看到了,因为她实在太出众,太吸引人的目光。
两魏分裂初时,西魏定都长安,出就关中的孝武皇帝元修惨死于后来的宫掖之变。事发当场柔然世子秃突佳和他的妹妹、柔然公主月光都在。当时逢此逆变,还是南阳王的元宝炬也算是当事人,心里又惊又痛,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月光。所以他根本没认出来眼前这个柔然公主并不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个柔然公主。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这个“柔然公主”。其实此刻他并不知道,落英和她的妹妹月光长得十分相像。就像曾经惊艳过魏宫的月光公主一样,落英也同样美丽绝伦,艳丽耀眼,鲜活得像草原上盛开的鲜花一样。
元宝炬远远就看到落英穿着立领左衽的深红色袍子,乌亮的长发结了许多辫子,与余发一同披散肩头。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矫饰,但已经艳绝尘寰。她太耀眼了,又不像中原大魏的女子那么矜持含蓄,她敢一直这样盯着他看。她的目光里没有一点羞涩,胆怯,回避,过于直率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显然是习以为常了。
元宝炬受不了这样触目惊心的艳丽美貌和太直接探寻的目光,反倒是他回避开了,或者说他是真的不敢再看她了。他已经走到了一个与她不远也不近的恰当位置而止了步,静静地立在那儿。
刚才大丞相宇文泰携着柔然世子秃突佳见他,说明原委,元宝炬在一瞬间心里是悲凉的。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但当这一天真实到来的时候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背弃了月娥,终于要立别的女子做他的皇后了。柔然公主可以是他的皇后,但永远不会是他的妻子,永远不可能代替月娥。
落英当然也知道这两个男子必定就是她要见的人了,她看了一眼弟弟秃突佳,是寻问的意思。见秃突佳略点了点头,落英便慢慢走上来两步。秃突佳这时向着皇帝元宝炬和大丞相宇文泰低语了几句,说明了落英的身份。然后走到落英身边向她低语,让她拜谒皇帝。
元宝炬原本心里也是明白的,听了秃突佳的话,这事就算是成定局了。毕竟这是他的新皇后,心里再别扭再抗拒也是没有用的,元宝炬忍不住下意识地把目光又扫回落英身上。恰好落英也正抬头看他,她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心满意足过。
她的父亲头兵可汗阿那瑰原本就是她心里最威武雄健的人,最伟大的汗王,可是今天见到大魏皇帝,她心里原本的想法居然动摇了。她未来的夫君,比她的汗父更具王者之气,第一次觉得一个男子并不是要靠勇武去征服别人的。她将敬重他如自己的父亲。
元宝炬一触到落英的目光那么热辣直接,他又躲闪开了。对于他来说落英并不是个特别的人,只是他的新皇后而已。或者说,他的新皇后是“柔然”,这是大魏和柔然的联姻,他只是这个联姻的承载者而已。想到这儿他居然有点同情这个公主了,也许她和他一样,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又无可奈何的吧。
“陛下!”忽然听到宇文泰低沉的声音,元宝炬猛然从沉思中惊醒,惊讶地发现柔然公主正跪在他面前行礼,世子秃突佳也正探究地盯着他。
元宝炬转头看一眼他身边的宇文泰,宇文泰目光幽深地看着他。宇文泰没说话,但透着让人不敢违逆的威势。元宝炬哪里敢违逆,心里暗自叹惜着已经伸手向着落英抬了抬,温和地道,“公主一路劳顿,不必拘礼。”
落英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忽然含笑说了几句鲜卑语。
元宝炬蹙了蹙眉,心里觉得很别扭。他不是听不懂鲜卑语,但他不喜欢她这样,总觉得好像在自矜身份,强调她是柔然的公主。既然要和亲,既然要做大魏的皇后,何必还要这样?落英的话里无非就是柔然公主的身份赞颂大魏皇帝,在元宝炬听来不过就是套话。
秃突佳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就是没有亲自上前去把他的阿姊从地上扶起来。
落英遵皇帝口谕自己起身。
“陛下请上车。”宇文泰指了指旁边落英的那乘牛车,口气不容置疑。
落英心里纳罕地忍不住看了一眼宇文泰。见他身上穿的黑色衣袍衬得面色阴沉,足以让人心里惧意实足。原本英气勃勃的面目也满是威仪,反把那种清朗俊逸给掩盖下去了。
正看宇文泰,忽听弟弟秃突佳在她耳边告诉他,这就是大丞相。落英脸红了,因为她知道,之前秃突佳和汗父说过:柔然和大魏联姻是要把公主许嫁给大丞相宇文泰为嫡夫人,正是因为看中大丞相的权势。
此刻落英心里是实足的庆幸,幸好温文尔雅的皇帝才是她的夫君,而不是这位满是威仪的大丞相。联系刚才看到的,她才明白,原来大魏真正的主宰者是这位大丞相,而不是皇帝。怪不得大丞相指手划脚,皇帝只能依言而行。落英心里甚至有点怜惜起皇帝来。
正心里胡思乱想,不防宇文泰忽然目光瞄过来,他也奇怪为什么柔然公主一直盯着他看。落英被抓个正着,有点不自在,把头转过来。宇文泰却避也不避,坦然请她上车。落英正中下怀,心里实足地满意,从此也明白,大丞相心里是非常希望大魏和柔然关系和睦的,这对她很有利。
这时皇帝元宝炬已经上了牛车,落英看到他衣袂飘过之际身上沾染的桃花被他毫不怜惜地抖落在地上。或者他根本就不知情吧?但是她已经顾不上想这些了,秃突佳按照宇文泰的示意请阿姊也上牛车去。落英心跳得厉害,被秃突佳扶了一把也进了牛车。
车驾又开始缓慢前行。宿卫军紧紧跟随皇帝和柔然公主的车驾,一直旁边观望的督将李弼也上马跟着车驾前行,依旧专注而警惕地注意周围情景。
待到车驾略略走远了一些,宇文泰和秃突佳才一起上马,在如血残阳中慢慢并辔而行。
秃突佳看一眼宇文泰问道,“听说兄长都已经擒住了东魏大将军高澄,怎么又被他逃脱了吗?”他当然想打探情景,但也不能太戳宇文泰的痛处。
“二弟送来的真是柔然公主吗?”宇文泰根本不想提河桥的事,也认为没有太多必要让秃突佳知道得那么清楚。他之前也见过月光,虽然月光和落英很相像,但他总觉得哪儿有点不一样。可能就是因为月光胆大任性而落英虽然必是热辣性子却没月光那么任性妄为。有识人之明的宇文泰不会看不出来这一点。
“兄长怎么这么说?”秃突佳收了笑容,“难道我还能以假乱真?落英公主是我阿姊,月光公主是我妹妹,一样都是我汗父的女儿。”这话虽然语气诘责,但也表明了前后两次来的确实不是同一个人。
换个人,但都是柔然公主,其实这也没什么。就算不是阿那瑰的真女儿,只要阿那瑰自己承认是他女儿也没关系。但是为什么要换个人?宇文泰非常敏感地觉得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我阿姊比起妹妹来丝毫不差,人就在眼前,大丞相也看到了,难道还挑三捡四不满意吗?”秃突佳又逼问一句,盯着宇文泰。
“世子曾言,朔方郡公不只有一个女儿,那自然也不只想着和我家主上和亲结盟吧?”宇文泰一边提着缰绳慢慢前行,一边也转过头来问秃突佳。这时夕阳已经坠下去,天渐渐黑了,勉强看得清楚他点漆般的眸子里更是深不见底。
原来是疑到这上面去了,以为是柔然留着最好的公主与别人和亲。这个别人不用说,两个人自然都明白是指东魏。
秃突佳忽然大笑起来,半天才收了笑,“大兄不高兴是因为来的不是月光吗?难道不是大魏和柔然和亲?是大兄自己挑意中人?既然如此,当初我汗父要把月光嫁给大丞相做嫡夫人,大兄为什么百般推脱就是不答应?现在又反来挑理,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妹妹正是因为被大丞相所拒,所以才不肯来的。”
秃突佳说话看似唐突,实际上在言语之间把责任都安在了宇文泰身上,关键细节、要紧内幕一句不肯透漏。可他说话过于直接,玩笑开得又太过,若不是夜黑,就能看到宇文泰已经面颊蹿红了。每当这时候,秃突佳倚小卖小,这就是宇文泰对他最没办法的时候。他只能暂时放开刚才的问题,不再理睬他了。
那边牛车里却远没有这么气氛热闹、亲近,甚至带着点不和谐。
牛车缓慢前行,元宝炬和落英对面而坐。虽然牛车外面已经是黑夜,就算挑开窗上垂帘也看不到什么,更何况长安城内的街景在这时也没什么可看的。早就有宿卫军将领士卒清退了闲杂人,街头一个人影也没有。但是皇帝元宝炬始终偏头向外,就好像真的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景致让他欲罢不能似的。
元宝炬心里是恍惚的。他的思绪早飞回了数年前,回到洛阳,回到了南阳王府,回到了他和月娥所居之处。月娥总会给他的衣裳绣上她喜欢的花纹,贴身之处肌肤相触,元宝炬难以忘怀那种温存。身不由己之处太多,谁会像月娥一样对温柔尽心,曲意逢迎?如今两相分隔,他想到此便悲从中来。
落英总不好自己找话题去缠着皇帝,这也不是她的个性。她希望皇帝会主动来关注她,哪怕只是垂询几句关于她汗父或是关于柔然的事都可以。但是她失望了,皇帝始终没跟她说一句话。落英心里有点委屈。
不知过了多久,牛车停下来了。元宝炬看到宇文泰和秃突佳下马走到车窗边。
“公主也要入宫吗?”元宝炬向着外面问了一句。像是在问外面的人,又像是在问落英。
落英心里一沉,没说话。这当然不能她来作答,心里的委屈更甚,不只委屈,有点不高兴。
“陛下何以有此一问?”又是宇文泰的声音。落英听出来了。
元宝炬没说话,他只能听从宇文泰的。
“陛下,既然盟约早订,婚仪大典也不宜再多拖延,择定吉日便请公主正位中宫也是顺天宜人的好事。公主迟早入主中馈,自然是此时入宫早做准备更合适。”还是宇文泰的声音。这不是在商量,明摆着就是指示。
落英心里顺了些,暗中看着元宝炬,没想到元宝炬居然脾气很好地道,“丞相说的有道理,就按丞相说的办吧。”说完就好像再没有他的事一样,又靠了回去。过了一刻牛车又开始慢慢前行。
落英不好探头出去看,但心跳回快,如果她猜的不错,她已经进了魏宫。以后她就要生活在这儿了,以新的身份,一切都是新的开始。想到这儿她心里满是希望,也就忘了刚才皇帝对她的冷淡态度。
秃突佳眼看着车驾入宫,心里并不太放心。
“一路劳顿,二弟也去馆驿早些休息吧?”宇文泰想尽快把这个麻烦的柔然世子支走了,他也疲劳极了,也想尽早回府。更何况数月不见长公主元玉英,他心里很惦记她是否康泰了。
谁知道秃突佳一怔,反问道,“怎么兄长要送我去馆驿吗?”
宇文泰也一怔,心里一沉,头痛起来,盯着秃突佳暗想,难道你还回回想住我家吗?
“兄长也知道,我阿姊一入宫我在长安举目无亲,心里甚是害怕,大兄也把我丢下不管了吗?”秃突佳好像甚是难过的样子,看着他悲从中来,不了解他的人还真要动了恻隐之心。
“二弟是柔然世子,柔然是大魏盟友,在长安谁敢为难二弟?皇后是汝阿姊,汝也是大魏身份贵重的外戚,也不必总把长安当异乡,自该当成自己家才是。”宇文泰宽慰他,恨不得马上甩开这个麻烦。他已经是耐着性子在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