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也显然是把侯景说的那一番道理听进心里去了。他明白宇文泰玩再多花样都是因为他不得不速战速决。这是宇文泰最致命的根本原因。既便内线作战,敌方是劳师远袭,但从此时西魏的国力来讲,就是东魏拖得起,西魏也拖不起。宇文泰再帮作姿态,也难掩其心急如焚。
高澄当然也是想速战速决的。他和宇文泰不同,他并不是被迫的。但是他确实想趁这个近在咫尺的机会一举活捉宇文泰,以雪前耻。然后直捣长安,一统两魏,建不世之功业。
如果说先扎营,安定下来,再审时度势,无非就是等待。事一蹉跎,结果难以预料。战势瞬息万变,宇文黑獭又为人诡诈,以后的事真是没有实足的把握,不如在这时能掌控时早做决定。
因为谁都不能保证,等待就一定会有让人满意的结果?而所谓的审时度势又不过是各种假设,各种分析,其实这样的审时度势做多了,反倒容易让人手足无措,更难拿主意。既然已经知道宇文泰就在眼前了,为什么还要等?为什么不能速速决断?
陈元康见高澄和高敖曹都心思活动了,他虽不以为然,但当着侯景的面又不能在这个时候公然驳斥他,不然将帅阵前失和,对东魏军是极大的不利。刚想着要怎么找个机会私下委婉劝解大将军,便听到高澄的声音。
“司徒说的不错。”高澄欣然赞许,他对侯景很少有这种语调。高澄调转马来,看看侯和,“就依司徒所说,择时不如撞时,武卫将军侯和为先锋,入渭曲与西寇决战。”
“末将愿随武卫将军之后,遵大将军之命,与宇文黑獭决战。”高敖曹也精神百倍地道。
陈元康听了把暗里想着要说的话都压了下去。这时他要是再表示不同意见,就是徒乱人意了。不但没好处,反倒容易生隙。
侯景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都没说。
如果侯和为先锋,那侯景必然会关照儿子。用侯和为先锋等于把侯景也用上了。
所谓先锋,不过是探虚实,这样后面的高敖曹、高澄才能知己知彼,保万无一失。陈元康心里认为大将军的安排堪称妙极。侯景就算是有什么心思也不能先害了自己儿子。
侯和又不敢违命,看看父亲,非常不解,又看看大将军高澄,也只得领命。
高敖曹自然没有意见。
唯有侯景,心里恨意重重。心里暗骂高澄,鲜卑小儿奸诈。
侯和往远处眺望,忽见一队西魏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芦苇深草之外的沙草地上。人并不多,竟然是向着他们这边踽踽而来的。这队西魏军已经行至眼前,侯和一眼认出来,那个最前面,距离他们最近的将军,居然就是西魏大丞相宇文泰。
宇文泰亲冒弓矢而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用侯和说,高澄及他身侧的陈元康、高敖曹也都看到了宇文泰。宇文泰的出现证实了他们的猜测,西魏军果然就埋伏在渭曲,只待敌来。高澄那一双绿眸子里冷意森森,杀气已经透出。
“大将军果然重诺守信,黑獭已摆开阵势,只等大将军来。”宇文泰在马上向对面的高澄大声道。宇文泰只说完这话,这一队西魏军就已经调转马头,又向渭水边去了。
一开始,那一小队西魏军还算是从容不迫,但后来就完全是纵马急驰。
高澄见了宇文泰的面岂能放过?下令立刻速速追击。侯和自然不敢不听从将命,他身为先锋只得一马当先带人追去。高澄自己也放马狂追,他恨不得立刻就能自己亲手生擒宇文泰。陈元康也顾不上再想别的,只能是跟在世子后面一路狂追。倒是高敖曹还能冷静,带着大队人马一边向前一边极注意地观察周围形势。反倒是侯景最能沉得住气,看儿子急驰而去冲向渭曲,自己还能安心殿后。
阵势顿时乱起来了,满是骄躁之心的东魏军如同他们的主帅一样,急匆匆地冲向渭河边,个个都想砍杀西贼立下战功。如果能生擒或杀死西魏的将军、督将,那更是无可言喻的功劳。更有人想着自己是不是有运气能擒杀西魏的大丞相宇文泰。这时东魏军人人贪功冒进,他们都和主帅一样,志在必得,向着芦苇荒草中,也可能是他们想象中的西魏军冲杀而去。
然而身为先锋的武卫将军侯和一冲入芦苇荒草中就变傻了。哪里有他们想象中的西魏军?根本就没有人。明明亲眼看着宇文黑獭奔此而来,但此时就是不见其踪影。
可是已经晚了,这时不明情势的东魏军不可阻挡地一波接一波冲上来,全都深深陷入苇草不能自拔,还哪里用西魏军来,自己就被自己绊住,滚作一团早乱了阵势。
侯和命人向阵队后面传话,速速给大将军高澄报信,此处并不见西魏军,且苇深草密,铁骑难行,不可再往前来。
高澄接到消息与高敖曹兵分两路分向东、西,继续搜捕追击西魏军。这个时候的东魏军已经像是中了疯魔,疯狂搜寻、追逐与他们玩起我藏你追游戏的西魏军来。
高敖曹那一路不但要搜寻河边的苇草丛,还要留意茂密的枣林。其实苇草丛的确是藏着西魏伏兵的。藏在苇草中的是李弼所带人马,而藏在枣林中的是骠骑将军赵贵。
此时天色已暗黑,高敖曹更不敢大意。行至苇草丛时,更时时停下观望,行进极慢。偏偏这时原本寂静的渭河边上突然鼓声大作,震天而响,顿时打破了原本的寂静。而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把东魏铁骑的战马惊得嘶鸣不矣,又因为天黑不辨地势,向着苇草丛中就冲了过去。
前面的马陷入泥淖不能自拔,后面的不知情,又跟上来,顿时乱作一团。马上将士纷纷坠落。而这时西魏军李弼所部持弓箭冲出,喊杀声震天,流矢落如疾雨。东魏军死伤大半,其后还未陷入泥淖者立刻调转而去。枣林中伺机等待的西魏骠骑将军赵贵率军杀来,与大都督李弼形成合围,将东魏军团团围住。
且说大将军高澄,和高敖曹一样,向西而去,眼前尽是芦苇荒草。只是这时天已黑透,本来就对地势不熟悉,只看到远处发亮的地方,知道那是渭河。可是没想到的是渭河边的苇草丛底全是淤泥.
如果是兵士徒步慢行,多加小心,倒也还好。偏偏是骑兵,又是心中急切想活捉宇文黑獭,所以更疏忽了地势、地形。可是等到前面的骑兵一冲入苇草丛中发现不妙,后面的事就基本和高敖曹所遇到的完全一样了。
高澄是顺着一缕亮光追去的。毫无疑问,那必是西魏军无疑。在高澄心里已经把它想作了宇文泰。但是他绝没有想到,他的坐骑居然陷入了烂泥中而不能拔蹄。
这时的东魏军两边遇到的情况完全相同,都是形势大乱。只有最先冲入苇草的先锋侯和部反倒这时无人问津了。也难怪,西魏兵少,当然是集中力量,直击东魏军主力,顾不上侯和。
濮阳郡公司徒侯景就是在这个时候把儿子武卫将军侯和从苇草丛中带出来的。清点人马,倒还剩余不少。
侯景和侯和当然也都听到了两边杀声震天。但这个时候究竟是先救高敖曹还是先救大将军高澄?或者是救还是不救大将军高澄?
侯和突然问道,“若是世子有失,高王是否会怨恨大人?”
侯和不是什么聪明人,但是这个忽如其来的提问却真的提醒了他的父亲侯景。如果东魏损失惨重,那么宇文泰这么会捉住机会的人岂不是更将势做大?侯景是觉得,比起高王来,宇文泰更不好相处,甚至软硬兼施皆无效。他要让宇文泰知道,现在能平衡他和高王势力的人正是侯景。他要让谁强就会强,让谁弱就会弱,既便是衡器,他也是举足轻重的铜权木衡,不是无足轻重的小小黍累。不明白这一点,那谁会明白他的价值呢?
这一仗看来,东魏是输定了,但若是再输得惨些,对他也没什么太大好处。将来他还要倚仗高王势力坐定河南。最要紧的一点,这个时候高澄小儿不能死。如果这个时候高澄死了,他和高王就在无形之中有了隔阂。而这种隔阂一旦有了就怎么都消除不了了,那他岂不被动?
高澄马陷泥淖不能自拔,陈元康看世子还在挥鞭狠抽马股,这时那一缕光亮越来越近,觉得不妙,便先下马劝道,“请世子下马,臣一定保世子冲出重围。此时天黑,地势看不清楚,可速速与武卫将军、司徒和大都督合兵一处,明日再战。”
高澄也知道陈元康的建议是对的。可是他非常不甘心。一腔雄心壮志而来,又与宇文泰约好渭北一战,可是如今连宇文泰的影子都找不到,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陷入泥淖。再看自己的东魏军和原先埋伏好的西魏军,已经浑战一团,分不清你我。宇文黑獭,并未排兵布阵与他正大光明决战,就这么隐藏形体,伺机而上,完全不讲阵法,无异于流寇突袭,这都不能论之为使诈,简直就是无赖之极。
“长猷兄,附近还有多少兵马?你可看得清楚?”高澄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坐骑,没从马上下来。
听大将军的意思是誓死不休,陈元康略一沉思,这时已乱作一团,如果非要合兵再战,可能会是更大的损失。凡事事缓则圆,心里想着还是要劝高澄不可急躁。
陈元康正想劝,忽然在黑暗里看到了很亮的光距离越来越近了。这正是引得东魏军追击的那一缕亮光。不管怎么说,一定是敌非友。如果这个时候有敌来袭,高澄高坐马上,目标过于明显。而且这马已经泥足深入,还要它何用?陈元康立刻大喝道,“世子快下马!”他想,如果能护着世子趁乱趁黑出了这苇草丛,总能再找到一匹马,然后再去找大都督高敖曹。
高澄也看到那越来越近的亮光。可是晚了,还未等他下马,忽然苇草丛猛地被拨开,一队西魏军已经到了眼前。而为首者就是车骑将军于谨。那亮光来自于跟着他的几个提灯军士。
并不是因为光太亮了,是因为夜实在太黑。
于谨趁着亮光仔细地看清楚了,他却并未急切上前。恭敬地以军礼相见,还是沉着、稳重地道,“天命有所归,大将军不顺时应势,乃至今日之败。谨以大丞相之命,请大将军往长安谒见天子,以正统序。如有冒犯之处,望大将军多多见谅。”
高澄此时反倒不好再从马上下来。他居高临下地瞧着于谨,冷静地听他说这一番话。虽然在这同时他心里仍然不敢相信,他是真的败了吗?他真的要落入敌手了吗?
陈元康暗中扫视左右。刚才看不清楚,现在趁亮光看到其实混战中的两魏军士还是我多彼少。而对方不过是刚才占了熟知地势并且早先埋伏的优势,又是突袭。陈元康又把这片苇草丛仔细看了一遍,何处生路,何处死地记在心中。然后便暗中伸手去摸腰间的箭壶。
“汝是我手下的败军之将,安敢如此?”高澄怒问道。“宇文黑獭裂社稷、分天下,皆为一己之私,如今竟然妄称正统,何其可笑也?!”
于谨见高澄满面怒意,依这位纨绔世子的脾气,当然不会束手被擒,于是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向高澄步步逼近而来。
“于思敬看箭!”陈元康忽然大喝一声把于谨的注意力转移过来。于谨看到陈元康已经是张弓搭箭对着自己。
陈元康使足了力气拉满弓一箭射来。
于谨急忙闪身一躲。
可是他错了,陈元康要射的不是他,而是军士手里提的灯。一盏灯应声而灭。“世子快下马!”陈元康一边瞄准了第二盏灯一边头也不回地向高澄大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