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初我留在洛阳,你我今日是否还是兄弟?”宇文泰已是汗透重衣,但他体力渐渐已经不支,只是仍然不肯放手,拼尽全力抵御着高澄的腕力。宇文泰尽最大的努力站稳了身子,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剑,“看来大将军真是恨我入骨,必置我于死地方后快。”他语气里有一丝伤感。
“丞相亦如是,难道不是数次想要杀了子惠?又何必这么感时伤事?”高澄见决绝不下,突然撤剑,宇文泰身一闪,向前冲过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而高澄没有给他反攻的机会,这次又是主动先一剑刺来。攻势之凌厉,恨不得直取宇文泰性命。口中却很平静地道,“我并不恨丞相,如果当初丞相留在洛阳,你我必不以今日为了局。”
宇文泰更是不敢大意,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就是真的抵不住了也必须得挺得住。于是挥剑迎上,又是剑刃相较。黑暗里两个人各自使全力与对方相较力气。因为距离近,借着明亮的月光,都能看清楚对方的脸。宇文泰看着高澄如绿宝石般的美眸在月光下邪魅重重,好像还含着笑意地在盯着他。看似非常有把握,已经把他性命收入囊中一般。
高澄心里其实已经知道宇文泰渐渐不支,便感觉有了胜他的把握。只是想到宇文泰刚才提起洛阳旧事,再忽然又想起了在建康初识,宇文泰也曾救过他性命。后来正是他引他入洛阳朝堂,才有了后来宇文泰的平步青云。
在最关键的时刻正是他帮宇文泰冲破了洛阳的重重羁绊助他返回关中。再后来,上天对宇文泰施予了最大的慷慨,将人人眼中都垂涎的关中重地交到了宇文泰手中。宇文泰才从大行台贺拔岳座下的一个小小部将抓住机会顺时而动,应势而上,把贺拔岳遗留的关中所部全收入自己囊中。他在高欢、侯景、侯莫陈悦、曹泥等多少人的争斗和虎视眈眈中恰好找到了自己的时机,以他的聪明和优势得到了他当时所能得到的最高位置。
把关陇收入自己手中,这不只是宇文泰自己能够顺天应人。瞻望过往,甚至也可以说正是高澄自己,一步一步把宇文泰培养成了现在他最大的一个强劲对手。
“子惠与黑獭兄自然还是兄弟,不会改变。难道兄长不想再同我回邺城去侍奉父王?这可是兄长亲口应允过的。难道是兄长心口不一,心里早就想着踞关中而和我父王分庭抗礼?”高澄说着更是腕上再加力,他已经倾注全力必定要在这个难得的机会杀了宇文泰。
宇文泰渐渐敌不住高澄力大,慢慢败下来。虽然用尽了全力对付高澄,因为倾尽全力而额上青筋暴跳,额角满是密密的汗珠,但口中却不肯退让,费力道“早晚必相见,究竟是叔王着急,还是澄弟着急……”
宇文泰话音还未落,并没说完,高澄却已经趁其不备一脚向着宇文泰踹过来,而宇文泰居然和高澄的心思完全相同,也几乎同时同施此招。两个人不但同时,还不约而同都用了实足实的力气。
两个人都是有杀心的。
距离之近,躲无可躲,而且都以为自己是出了奇招,能让对方料不所及,但却都没有料到对方也会算计自己。两个人都被对方狠狠踢中倒了下去,手中的剑也全都甩落不知在何处。
两个人倒地后又都同时从缓坡上滚落。对于高澄和宇文泰来说,这都是要置对方于死地的一脚,也是自己所承受的致命的一脚。
分明记得邙山其实无山,可是却好像从万丈悬崖跌落一般,身体疾疾而下。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连续不断地滚动,想停却停不下来。接着身子下面一空,再下来就不是滚落的感觉了,是坠落,突然直坠。不知身体去向何方,一定是深不见底之处,因为身体很久没有依托。四周一片漆黑,似乎连天地都不再存在了。这种坠落感毫无疑问地会让人心里无比恐惧。
同时在坠落中的高澄和宇文泰,又同时都想到,命已休矣。
这个坠落的过程好长,高澄心里先是恐惧至极,他从来不曾想到本来是为了雪潼关之耻而来,抓住宇文泰是志在必得的事,但现在看来,他居然要命丧于此。如果说此刻已经接近生命的终点,恐惧之后是否有所忧虑?
万念俱灰之下忧心忡忡,眼前七叠八横的人影重复在一起,晃动不止。悲戚怒骂如所亲见的情景就在眼前,只是他还来不及一一细思,突然又觉得身子不知何时变轻了。不再是那种急坠直下的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托着,他是在在空中飘浮。
如同一片羽毛似的,高澄轻飘飘地落地了,而不是重重的摔落,这让他惊讶极了。从地上起身,四顾瞻望,不知身在何处,四周还是漆黑一片。眼睛如同不存在一样,什么都看不到,连刚才天上的圆月和繁星都没有了。黑得让人觉得睁着眼睛很难受。黑得让人觉得好像到了天地未开、混沌之初时。高澄情不自禁地移动脚步,可又不知道向何处去。而且他也不知道前面会不会又是沟壑或高墙,只得一边小心挪步,一边伸出手来向前摸索,简直就像是盲人一般。
周围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并且被一种透彻肌骨的阴冷所包裹着,让人会联想到幽冥地府。忽然想起来,不知道宇文黑獭被他踢中那一脚后滚落到何处去了?他急于想知道他身在何处,怎么样才能再回到邙山上去。先找到陈元康和侯和,等援军来了再生擒宇文黑獭,这就是他不顾一切亲率轻骑到洛阳来的目的。
想到这儿似乎恐惧和失落以及万念俱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莫名间心里充满壮志雄心驱使下的激情四溢以及一种兴奋感。然后便在漆黑而不可视之中再摸索着往一个方向走去。总能找到尽头吧。
不知道走了多久,慢慢产生了一种感觉,他身边有人。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能感受到有人从自己身边经过时那种带过的微风。而且从他身边经过的人还不止一个,像是整齐有序、雁次而来。听不到步履声声,却能在意识里清晰地感觉到步伐的节奏。那节奏不急不慢,又沉稳有力,让他想起大典入宫时百官的进行。
不知道这段路有多长。因为什么都看不到,总感觉很长很长。但意外总是在一瞬间就发生了。当眼前再次赫然一亮时高澄闭目蹙眉把头侧向一边,这样都会让他觉得光亮太刺目了。其实不是因为光源有多明亮,是因为在黑暗里的时间太长太长了。
“高王……”一个略有尖细的声音传入高澄耳中。这声音像是从幽深冰冷的地穴里传来的,不带一点温度,但这声音又近得就好像是在对着他耳语。
高澄听到这声音立刻强忍着刺目的光线睁开眼睛,他四面环顾,但并未见他父亲渤海王、大丞相高欢的影子。那么这声音又是叫谁。他又定下心来再仔细瞧了瞧现在的所在。
这是一座高大幽深的殿宇,有门无窗,没有一点阳光,照亮这大殿的光源也不知道在哪里,并没有点灯。这光是绿色的,怪异而冰冷。大殿的入口、出口都不知道在哪里,只看到两边有侧门,但那两个或许不应该叫做“门”,像是洞穴的通道。往里面看,重重白纱帘幕遮着后殿的情景,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大殿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但是高澄四处打量时才发现,这殿里有不少的宦官模样的人。而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几乎就站在他两步之外,那个宦官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幽绿的光照着那宦官面色惨白。他身后的那些宦官们也都和他一样面无人色。他们全都穿着黑衣,戴着黑色的漆纱笼冠。
“尔等何人?此是何处?”高澄已经觉得不对,但还能勉强镇定着问道。他的手往腰间摸索的时候扑了个空,才想起来剑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高王殿下出入禁宫如入自家,连主上都要看殿下脸色行事,怎么反倒问起吾等内侍来?按照殿下吩咐,主上全都照做了,此刻主上就在里面等高王殿下进去。等到了日子,吾等便要改称殿下为陛下,如侍奉旧主一样服侍陛下。”那个宦官说着又往前来,高澄竟看不出来他有走路的痕迹,像是飘到他面前的。而这宦官说话的时候口中冷气阵阵直呼于他面前。
高澄猛然才明白过来,这宦官是在叫他“高王殿下”,顿时心里大惊,厉声喝问道,“我父王呢?!”他扑上来提那宦官的衣领,谁知道却扑了个空。那个宦官却好似就立于原地并未动过。
“殿下太心急了,等进去见了主上自然就明白了。”说着那些宦官便退了下去。
高澄一是急怒,再还是身不由己,竟也跟着往那重重白纱帘幕后去了。
宇文泰被高澄一脚狠狠踢来,顿时身上巨痛,觉得是被他踢中了要害,想不到今日命休矣。他身不由己倒地便觉得自己顺着邙山的缓坡滚落下去,口中想唤于谨、李弼等人,但却怎么用力也喊不出声音来。还没等一刻又突然觉得像是从悬崖坠落下来,立刻又是天眩地转,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麦积崖遭遇地动山摇的那次,心头突生惧意,脱口呼道,“贤妻!”
话音未落,又是身上巨痛。这一次是因为重重着陆,感觉自己就像是某一物件,被抛落在地了。头晕之际眼前却是金光一片,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耳朵里听到的似乎有声声将出口而未出口的惊叹,能感觉到有许多的人在。这里究竟是何处?
宇文泰慢慢睁开眼睛,从地上站起身来。他顿时眼前一亮,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古朴庄重,再仔细看果然是有许多人,都是着朝服的官员,正齐集一处全都奇怪地盯着他。而上面的御座上一人头戴通天冠,穿着皂色袍,腰下七尺斩蛇剑也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宇文泰猛然想起来,这些人都是前代衣冠,这里又是何处?
“汝是何人?竟敢擅闯宣室?”不知是谁的声音向着宇文泰一声大喝。
“住口!”那戴通天冠,佩斩蛇剑的人站起身来,向座下诸臣喝道。又满面笑意地向着宇文泰走来,“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此代公之谓也。代公不必多礼,若论后世之长远,吾不如代公也。汝与朕皆是一样的人,朕不敢受代公之礼也。”
宇文泰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完全如在云雾中,不知所以,也笑问道,“宇文黑獭不敢失礼,陛下何人也?”他已经看出来这殿内的古怪,索性大胆一问。
那戴通天冠、佩斩蛇剑的人却笑而不答。宇文泰看着他笑着从御座走下来,却看不到他走到他面前。他与那前代天子和前朝官员之间隔着空旷的大殿怎么都接近不了。
高澄转过白纱幕,后面还是种幽绿的冷光,但比刚才更暗了。突然看到这同样空空如也的后殿在深处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刚刚先他进来的那些宦官却都不见了。不是让他来见主上吗?那坐着的人白袍、散发,微微低着头,发披其面。他似乎也是听到有人进来了,便抬起头来。
那人长发拂面,面容半遮半露,面上凄惨,怨气重重。惨白的面颊上深红色的血迹非常明显。眼窝、口鼻处都有鲜血不停地渗出,直滴落在雪白的衣袍上,这情景血腥可怖。而更让高澄大大惊异的是,那个人居然就是皇帝元善见!
“高王,汝也来了?最终还是逃不脱。”元善见的声音阴冷,听起来像是有气无力,如同快气绝之人。
“你……”高澄大惊失色,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元善见。他又怎么会变成这样?这究竟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