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主上的意思,立后又是大事,应当主上口谕明旨才是国之伦常大典的规矩。汝内竖也,何敢在此妄议?”高澄已经面上冷冷地盯着林兴仁。“吾妹妹必不会嫁入宫中。往后有事也不许再扰了公主殿下。若是汝再生事,再把宫中事传到公主耳中让她为难,吾必与苦手重惩。”高澄说完撇下满面尴尬的林兴仁便扬长而去。
林兴仁看着高澄的背影拼命咬牙忍耐。谁又不知他是皇帝从清河王府带来的心腹。他说的必定是皇帝的意思。立后虽是大事,但是私下里作为皇帝私人和未来后家就此事相议是完全说得过去的。这是皇帝给他的天大的面子。可是今日高澄竟然在这些奴婢面前践踏了他的颜面,甚至脾气上来连“内竖”这样的话都公然说出来了。这已经是把林兴仁完全看作了低贱奴婢,也等于是一点不给皇帝元善见留面子。如此跋扈,林兴仁心里忽然起了个不该起的念头。
早有奴婢将殿门打开,高澄长驱直入。竟看到皇帝元善见迎了出来。元善见面含笑意,不等高澄拜见便笑道,“孤数日不见大将军,正在心中思念,大将军便来见孤,倒真是和孤心思相同。”
“臣高澄拜见陛下。”高澄依礼而行。
“大将军难得入宫一次,孤当与大将军促膝长谈以解忧思。”元善见命人给高澄设座,自己也坐了回去。
“陛下有何忧思?”高澄不客气地坐了直接便问道。
“有大将军在自然外事无忧。黄门侍郎崔季舒,甚是得力,内庭亦无忧矣。只是中馈尚无主,大将军……”元善见看着高澄拭探般道。
“陛下褒将,若是崔季舒在此听到必感念陛下隆恩。博陵崔氏人才甚多,左丞吏部郎崔暹便是崔季舒侄儿,甚当得用。臣受陛下之重托,以吏部尚书之职有为陛下简拔人才之责,自当小心谨慎不使人才遗漏。臣以为,居其位者不必为全材,不必为通材,不必德高如君子,不必深知大道之行否,只要在其位谋其政便可。至于选材录用使之忠心任事则全在人主之圣明。人材各列其位则社稷兴、邦国定,陛下方始无忧矣。”
论起人材任用,这是高澄一直以来心里甚是看重的事,从许多方面来说,这都是他必须要重视的事。今天恰巧皇帝元善见说起来,高澄自认为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才因此侃侃而谈。当然他的人材之论单从本身来说元善见没有意见,甚至是极赞同的。只是听他说到选材录用使之忠心任事全在人主之圣明便戳了元善见的心。高澄是说得兴起脱口而出,而在元善见听来,显然是臣子僭越,更让他痛心的是还是明知而故犯。
元善见笑道,“大将军所言极是。孤之福气无人能及,有大将军辅助才令孤垂拱而治。大将军将如何,请自便,不必事事让孤首肯。孤也知用材之道,既托付大将军以社稷便不再掣肘。”其实他这么说也是抬高了自己,心里也明白,就算是他真的有意见高澄也未必听。只是此时把话说得漂亮些而已。
“崔暹给臣做开府谘议时既便是臣有疏漏也事事直陈,有时甚是不给臣留面子。但正因此,臣便取其忠直,欲以其任御史中尉一职,以正军中之风气。既然陛下也如此赞崔氏之材,臣正与陛下心思相同。”高澄这不过是打了个招呼而已,其实根本不在乎元善见是什么意见,不过是话说到此顺水推舟。以崔暹代替高慎为御史中尉这是他心里早就定了的事。这倒不全是任用私人,确实是崔暹忠直而高慎常以己之私而任人。
元善见没想到他忽然这么明明白白说出这样的话来。况且刚才他也只不过是投高澄所好抬举了崔季舒几句,说的都是客气话。并没有对崔暹这个人发表过任何见解。
“大将军!”元善见怕高澄再往下说,忽然提高了声音。
这倒把高澄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为何反应这么激烈。
元善见是个聪明人。虽然心里已经不喜欢高澄,但若是于己并无好处却于社稷有害的事他绝不想做。
“大将军还没有回答孤……”元善见看高澄有些疑惑地盯着他,又放缓语气道,“大丞相和大将军待孤之恩情孤都铭记在心。孤心里着实想与大丞相和大将军多多亲近。若是并做一家,血脉相连,岂不更好?”话说得虽然隐讳,但已经非常谦卑。
高澄一沉吟了,微笑道,“陛下与臣早已是一家。陛下之妹是臣之妻,臣之子是陛下之甥。”
元善见沉默了。心里却是怒火上蹿。他为一国之君,求娶臣子之妹几番这样低就都不可得。
元善见微笑道,“孤指的是立后。”他终于亲口把话挑明了。
“臣的妹妹年纪小,入宫主中馈犹有不足。”高澄也直接拒道。虽然面上仍微笑,但是语气却不可商量。
元善见哪里知道,此刻在高澄心里已经触起隐痛。同样是魏宫,洛阳的魏宫,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感情亲厚的长姊高常君就是在入主中馈之后与他日渐疏远,甚至最后殒命不归。一入宫门深似海,内中之人完全身不由己,他不想再看着妹妹重蹈长姊的覆辙。
元善见遭了高澄直言的拒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高澄微笑道,“臣倒听闻中常侍林兴仁说陛下有意立骠骑将军李子雄的妹妹为皇后。”把这话的出处安在了林兴仁身上,他完全把自己的责任清除得干干净净。
谁知道元善见听了这话面色突变,完全是受了惊的样子,立刻厉声反驳道,“立后大事,大将军切勿听信传言。孤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大将军必是听误了,林兴仁也绝不会说过这样的话。”
高澄觉得元善见今日甚是古怪,又听他这样说,不快道,“陛下如此说,是以为臣在此胡言乱语?”
“孤……不是……大将军慎言。”元善见简直被他逼得有点语无伦次了。
“不是也好。”高澄娓娓道,“陛下圣明。人人皆知李氏与御史中尉高慎有私,竟令高慎休弃嫡妻。如此不安于妇道,不配中宫之位。可笑高慎,年纪老大,竟然也如此轻浮浪荡。此人一向任性妄为,不忠社稷不惜糟糠,只虑及一己之私,实实是不堪之极。”
“大将军!”就在高澄满口褒贬之时,元善见忽然又打断了他。
高澄极为不快,盯着元善见没回答。皇帝今日古怪至极。
“孤甚是想念妹妹,想到大将军府中去探望妹妹。”元善见软语道。
高澄半天淡淡道,“陛下请自便。只是公主殿下孕中辛苦,听不得闲话。”他忽然想起那日从中皇山回来的车上,元仲华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阳光下,直到高澄走出去好远,中常侍林兴仁还能看得清楚他的背影。那背影刺在他眼中久久不能拔去。而且直到很远还那么清楚。
殿门关闭,殿内没有奴婢。安静了片刻,御座上的皇帝元善见觉得累极了。这时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从御座后的重重帷幕中走出来。
秋日,正午之后阳光渐去。昭台殿内没有烛火,更显得殿内阴暗。那个高大健壮的身影急趋于御座前,对着皇帝元善见扑跪于地,痛哭道,“臣高慎请陛下做主!”
元善见无力地抬抬手,其实心里极其厌烦,口中却甚是无耐地道,“卿不必如此,且起来说话。方才情境卿也了然于目,孤还有什么权力为卿做主?”话没说明白,但已经把皇帝受制于权臣的痛楚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竖子安敢如此?他将陛下置于何地?臣替陛下委屈。只要陛下下旨,臣愿替陛下清君侧。”高慎收了泪怒道。
元善见岂能不明白,高慎预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公然与高澄对立纷争。他的明旨在高慎看来就是元氏宗亲的支持,再加上选材清吏治而受到排挤的高门大族的支持,这下还真是难说谁胜谁负。可是谁胜谁负又如何?关乎到天子,不过是换个权臣。高慎如此举措,他的用心就不阴狠吗?真要如此,不管谁胜谁负,又是多少宗亲遭殃,多少生灵涂炭?
元善见心灰意冷,直想赶紧把高慎轰走,颓然道,“卿只管安心和李子雄的妹妹成婚,孤也只能尽心如此了。”
高慎见皇帝话说得如此软弱,又看他甚是颓唐的样子,口中称谢,从此也不大将这个皇帝看得起了。
往后,大将军高澄管了一件闲事。就是将高慎休弃的妻子,崔暹的妹妹、崔季舒的侄女亲自指嫁到范阳卢氏族中为妇。范阳卢氏出自齐国姜姓,绵延至今是北朝一流的高门大姓,与博陵崔氏甚相匹配。崔氏虽为再醮之妇,但有大将军亲为主婚仪,真是极其风光。这下朝野振动。
当然,观望的百官人人都心如明镜。大将军再意的并不是崔氏,真正抬举的是崔氏的哥哥崔暹。而更深层的原因细究起来就更微妙了。往深了一层说,大将军抬举崔暹是因为崔暹是他看中的人,他不惜为了崔暹与门阀做对。这对于大将军储备的门客来说是绝好的征兆。人人踊跃,希望以己之才为大将军效命。这也正是高澄想要的效果。
再往深了两层说,直接就是抽了高慎的脸。再糊涂的人都看出来了,对于高慎及其同类来说,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将军即将要容不下这样占据高位,谋己之私的人再依仗门阀尸位素餐。
有意思的是就在高慎下堂妻风光再嫁时,高慎也同样风光再娶。娶的就是骠骑将军李子雄的妹妹,坊间传闻要被立为皇后的李昌仪。渤海高氏与赵郡李氏以姻亲相联,往后的结果怎么样还很难说。更何况想得深的人都知道,高慎还有个份量颇重的弟弟直阁将军高昂。就是大丞相高欢也要另眼相待。
刚才还是艳阳高照极晴朗的天气,一转眼便是乌云如墨几乎就要漆黑如夜。崔季舒侧身从车窗帘笼的缝隙里往外面瞧了瞧,心里断定肯定会有大雷雨。前势做足,让人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雨便不期而至。知道要来了,可又不知道会是在什么时候,这样最让人心里难受。
他转过身子来,看看对面而坐的大将军高澄。
大将军在婚宴上高调抬举崔暹,高调抬举几个门客,这是做给谁看的他自然清楚。但是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颇为惴惴不安,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劝一劝大将军。
此时在昏暗中他勉强能看清楚大将军依壁而坐,闭目不语。他不再是那个顽劣的鲜卑少年,甚至不再是他的挚友高子惠。如今他已经是统领百官执掌朝堂的大将军高澄。就在他闭目沉思的时候他也能感受到他的威仪,大将军已经是个真正的城府深沉的男人。
高澄忽然睁开双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崔季舒一惊,“郎主……我……我没有。”
不知怎么,高澄忽然想起了在建康的时候。那好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他暂时抛开眼前,过了很久,徐徐问道,“师父好吗?”
崔季舒又有点意外,不知道郎主怎么忽然想起来这个。回过神来,想着正好借机劝谏,答道,“祖师也告诫过郎主,行事不可过急。”
高澄又闭上眼睛,身子随着牛车的颠簸而微微摇晃,胸有成竹却又极耐心地道,“叔正,你与我日久,如同兄弟,岂不知我的心思。此番若不趁机除旧布新,再往后必定是二而衰三而竭。有些事如果错过了,机不再来,更是大事难成。”
崔季舒心里有点感动,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头哽咽难以出声。好不容易调整好心绪刚要说话,忽然极亮的光一闪,趁着亮光他一眼看到了对面的高澄也正看着他。他美得如天神,但突然变得不真实起来,像是佛造像,像是窟寺里的壁画上的神仙人物。崔季舒心里忽生异样。他还未及细想,接着又是一声巨响把他想说的话惊了回去,原来是巨雷突至。再接下来,外面瓢泼大雨如同倾盆,该来的到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