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贵,是个有决断的人,且敢做敢当。当初大行台贺拔岳死于侯莫陈悦之手时,宇文泰只是夏州刺史,在关中的地位并没有独挡一面之力能绝对地出脱于众将之上。是赵贵退己身而力挺宇文泰,从一开始就态度明确尊宇文泰为主公,为宇文泰筹谋奔走,同于谨等人一起把宇文泰推上了关中之主的地位。而且,不管后来怎样,赵贵重诺践行,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不定,只一心辅助宇文泰。可是今日这些话说来,他忧虑极深而且有心灰意懒的意思,这就太严重了。
于谨当然极明白赵贵的心思,知道他话里有赌气的成份,此时不能不周旋其间以设法缓和,无裂痕总好过有了裂痕再弥补。于谨看到宇文泰已经面色铁青地转过身去,便走近几步,挡在赵贵前面。他颇有深意地转头看了赵贵一眼,便又走到宇文泰身边语气和缓地道,“礼尚往来,朔方郡公既然能遣使到长安,主公也可以遣使至柔然部。”话不说明,三个人心里谁都明白,和柔然交好的障碍已经没有了。阿那瑰急于以和亲来明确关系,之前为了这事大动干戈,如今终于没有不能立柔然公主为皇后的理由了。
宇文泰听了这话转过头来,他面色和霁了许多。不看于谨向赵贵道,“元贵兄所思便是吾之所思,汝也不必心急。邺城高氏给得起的我一样给得起;邺城高氏给不起的我也给得起。切勿说梁国皇帝,就是真到了那一天,只怕朔方郡公也只是远远观望。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何必把心思都放在别人身上?”
宇文泰忽然连连咳了几声。
于谨看看赵贵,自己没说话。
赵贵也面有悔意。怅然道,“元贵追随主公之心从未有变,若是日后有人敢违逆主公,元贵不惜身家性命以护卫主公。”
于谨觉得赵贵这话甚是不合时宜,便向宇文泰劝道,“主公还是先回府休息吧。”
眼见得正午最好的时光过去了。当太阳最热烈的光芒照在身上时,元玉英心里也会增加勇气和感动。有些人,有些事,她心里是很惦记的,但不知为什么想要多一点点行动就是那么难。也许有时候会有冲动,但冲动总会过去。就好像太阳的光芒不可能总是这么灿烂地照在大丞相府。
“殿下,大丞相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南乔已经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样子轻轻伏下身在她一边低声提醒。
元玉英抬起头霍然起身又忽然定在那儿没走出一步。这是她的寝居之地,在此刻日影偏斜的时候室内已经昏暗下来。在洛阳的长公主府里,他们刚刚奉旨成婚的时候,每当宇文泰回来的时候,她都要出迎。下旨让他们成婚的是她的弟弟,元修。不管当时是什么意图,他们成为结发夫妻,总归当时是琴瑟和谐的。
“知道了。”元玉英又坐下来,并没有看南乔一眼,吩咐道,“你出去让人守着不许人来打扰,我累了……”
“殿下……”南乔没想到元玉英让她也出去,只自己呆着。可是长公主的意思她也不敢违拗。
南乔的背影在门口消失了,步子似乎有点沉重。
元玉英收回心思。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婢子步下匆匆地进了后园直奔书斋,刚一进门正好撞上云姜出来。婢子急道,“云姜,郎主回来了,你准备妥当,好好服侍。”
云姜不解其意,蒙然不知地柔声问道,“阿姊,郎主怎么了?”
婢子答曰,“面色极不好看。”说罢便又匆匆离去了。
云姜心里一沉,想必郎主是为了什么事心里有怒意。偏是主母刚刚又要自己曲意顺从,开怀解忧,这差事要有多么难啊。郎主岂会把她一个奴婢放在眼里,还记得上一次,莫名险些被杖毙。幸好有于谨、赵贵两位将军和郎主谈人心教化才改授为二十杖,没有丢了性命。
刚才的婢子只是让她准备,说郎主面色极不好。准备又该从何谈起?只能自己多加小心,别再触到郎主气头上又出什么事。想到这儿云姜心里有点酸涩,想起在代郡时,不管怎么说是自己家,也用不着这么日日都惴惴不安的。
努力把心里这个念头压下去,不再思念家乡父母,回到眼前的现实。终究还是因为她是个能忍耐、能随遇而安的人。
恍惚间听到外面有声音,赶紧出了书斋。果然远远便看到郎主走过来。跟着他的仆役们都没有进后园,园中有长公主的佛堂,要清静,这是郎主的意思。本在园中充役的奴婢们迎了郎主进来,一路便向书斋走来。书斋是机秘重地,外面不说,在内里服侍的只有云姜一人。这是长公主的意思。
云姜手足无措地行礼迎候。其他的奴婢自然没有跟进书斋,这是大丞相府里的规矩。宇文泰像没看见云姜一样一边往书斋里面走一边摆了摆手,是让她起来的意思。云姜倒是留意看了看郎主的面容,可能是因为刚才那个婢子的提醒,她真的觉得郎主眼睛里蕴着怒意,他的眼睛像千丈寒潭,又深又冷。
宇文泰和云姜一先一后进了书斋。门禁隔绝,里面自成天地。两个人的状态恰恰相反。宇文泰连日里紧张、疲惫,此刻一回到自己的地方一下子便放松了。因为一放松,头痛就隐隐袭来,同时也困倦起来。
云姜则是极关注郎主的神色举止,特别害怕哪里又服侍不周或是无意间冒犯、触怒了郎主。长公主的一番吩咐,南乔又叮嘱她别害怕,结果都适得其反。云姜压力极大。她是被籍没家口的官属,不能不格外谨慎、小心。
宇文泰这时才觉得被雨淋湿了的衣服半干半湿地粘在身上极是难受。而此刻不仅头痛不再是若隐若现的,甚至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满脑子都好像被煮沸了的热汤,身上却冷得如被冰水浇了一般。
从刚才在城门外赵贵说那番话起,他心头就刺痛难当。这是他心里的隐痛,只有自己知道。此刻他心里只有这一件事,再也容不下别的了。刚才赵贵提到梁帝有意和亲,将太子萧纲的女儿溧阳公主许嫁高氏。此刻静下心来一想,梁帝必是因高氏权重反倒魏帝元善见君不及臣,所以才想和高氏联姻。再接下来,想也不必想,联姻的对象必是世子高澄无疑。这其中隐含的消息只有他能读得懂,梁将羊侃的女儿羊舜华随侍溧阳公主不肯分离,以羊侃忠社稷舍己身的本性,也许就真把女儿也一同许给帝室随嫁邺城了。
宇文泰不愿意再往下想,身心俱疲又一时无法静下心来休息。军国大政在此时格外不相宜,心乱如麻时只想找点什么事来做以开解心思。无意间一抬头,忽然看到云姜站在他面前,这让他非常意外。他潜意识中以为书斋里只有自己。好像是刚想起来云姜是书斋里洒扫的奴婢,她在这里是应该的。
宇文泰也不另唤别的婢子,一边往里面寝居处走去,一边吩咐道,“进来更衣。”说着他已经走进去了。他的声音里不带一点情绪和温度。
云姜记得长公主的吩咐,便跟着进来。
里面的寝居空间极小,设置又非常简单。从前不过是以供一时休憩,不知从何时起,此处成了大丞相独寝之所。固然是因为大丞相和长公主之间说不清又若有若无的嫌隙,实际也是因为如今的大丞相政务繁忙,经常日夜不息。府里侍妾虽多,就更难得有机会服侍大丞相一次了。
云姜原本不是内闱近侍的奴婢,服侍郎主更衣这样的事做起来既无条理又不知从何下手。她试着帮宇文泰脱去衣袍,显得有点手拙,一时没弄明白该怎么去做。
宇文泰见她笨手笨脚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倒让他把刚才的一腔烦恼都丢在一边了。他忽然伸手握了云姜一只不知该放在哪里的手,用自己的手将她的手导引至衣袍系带处,示意她先解开系带。
郎主没说话,云姜受了惊吓一般抬头看郎主神色,不知道会不会又惹他发怒。宇文泰正很有闲地盯着她,好像在研究什么似的。云姜心里更慌,赶紧又低下头。这时宇文泰放开了她的手。云姜这才惊觉,郎主的手是冰冷的。
宇文泰放开了云姜的手自己也后悔了。云姜的手那么热,那么暖,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力量。“你喜欢代郡还是喜欢长安?”他看着云姜低垂如扇的睫毛问道。
云姜在书斋里日日见郎主忙碌不息,很少对她有所垂询,更别提是这么声色和悦的样子。她低着头,心里极惊讶,但还是很柔顺地回道,“代郡和长安都好。”她心里忽然想起了在代郡家乡武川时经常去的城外的小山丘。就是在每年的这个时节,坐在缓坡的草地上,浑身都阳光笼罩,特别的温暖。绿色小丘连绵起伏,碧草茸茸一直到天边,和蓝得透明的天空相接。有云朵般成群的羊,有在猎猎风中跑起来长鬃飞舞的骏马。还能听到胡笳的乐声。
像做梦一样,她到了长安。
忽然觉得手又被那只冰冷的大手握住了。梦醒了。
云姜正触到郎主的衣袍,他衣服是湿的。她仔细一瞧,再用手试了拭,整件袍子都是湿的。
“郎主……”云姜抬头看着宇文泰,像是想询问什么,但是她很有分寸,最终还是没有问,只等着郎主吩咐她做什么。
“长安是好,守之不易。”宇文泰叹息道。就只这一句,他不再多说什么。他也甚少会这样叹息。代郡、武川,对他来说,那里的恩怨情仇已经太多。今日之我必由昨日始,过去是他不感触碰又不可能忘掉的。
云姜将他的湿衣除下,不敢再看他,只低语回道,“郎主甚是辛苦。”
宇文泰像是找到了什么支撑的力量,抱紧了云姜。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没有人对他说过。人人都把他逼到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以为以他一己之力就什么事都能办成。凡事只要求诸他一人就什么都会变好了。以一己之力救父兄,以一己之力统关中,现在又要以一己之力支撑大魏的天下。
宇文泰未着衣的肌肤紧紧贴在云姜身上。云姜只敢这样任由他抱着,一动都不敢动。过了好久,忽然想起长公主对她说的话,便柔声劝慰道,“天意命定,得道多助,郎主也不必只苦自己一人。”
没想到她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宇文泰有点惊讶,但是他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他稍稍放松了手臂,抬起头来仔细瞧云姜。以前,甚至就是刚才,他都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她,因为根本就没有留意过。
云姜还是被宇文泰抱在怀里,此时就显得有点突兀。而他又大又黑的眸子盯着她,这更让她如芒在背般地不自在。她又无处可躲闪。
云姜的眼睛清澈、干净,整个人的感觉清丽得像美玉。没有华服、美饰的缀饰,简朴到了极点。但就是这样的云姜,此刻在宇文泰看来,觉得特别的安心,特别地入眼,让他身心舒泰。
“我去给郎主拿衣袍。”云姜实在是禁不住宇文泰再这么看她了,忽然脱口道。其实这话是怎么说出来的她自己都有点意外。甚至心里有点小小的后悔。原来她也很留恋他的怀抱。但既然话已出口,云姜还是轻轻推开了宇文泰,转身欲去。
“别走!”宇文泰急唤道。此刻他不想失去她。
忽然漆黑一片。不知怎么灯灭了。传来了书斋外面的飒飒风声,风声似缓慢轻微,却那么不容忽视,好像里面隐藏着什么不安。如同可怕的巨兽将要降临。但是书斋里面却在漆黑一片中顿时混乱了。
云姜在宇文泰的拥抱和亲吻中触到不知哪里一片滚烫。她心里一跳,摸索着扶上宇文泰的额头,就是那里,烫到了她的手。
“郎主!”云姜惊呼,“我去请太医来。”
她是书斋里服侍的奴婢,郎主的安康是她的第一要务。责任太重,若是郎主真有什么事,她的小命又算得了什么?惊慌失措之中在一片漆黑中两个人若即若离又难分难舍。突然窗外有一道极亮的什么东西一闪,紧接着就是一个巨大的炸雷如同劈裂了天空一般发出了令人惊骇的巨响。